到病房,先取出输液报警器夹上。我同床上那人相识么?是受人所托还是主动前来?一片模糊。Ta大概年长过我,加上卧床,言语便耐性。
“你不看书?”Ta问。
“不看。”
“那你玩会儿手机?这小东西待会儿会叫。”Ta嘴一努报警器。
“玩着手机还怎么照顾人?看护你是我任务,你不用过意不去。闭上眼睛休息会儿?要不,我给你剥个橘子,补点儿维C?”
见Ta颔了颔首,我瞅瞅针水情况,起身拿了一个橘子,再取一只口缸,出了病房……
我把椅子挪到病床头,把撕了橘络的橘子一丫丫喂给Ta。橘络本是好东西,但病人咀嚼耗力。
“这橘子,怎么?”
“温热的,不伤胃,”我接嘴解Ta的惑,“原本我打算开水房接了涨水烫一烫,路过护士站见有微波炉,干脆过去‘叮’了一分钟,热得均匀。‘叮’一次五毛钱,我心想得折回来拿,结果小护士说我时间短、橘子小,这回免了。”
“我说你怎么带上口缸出去。真是细心。”
“一般。从前小马教的。你不认识,我一位朋友,心美人俏。”话说到这里,只有我听得见自己心底一声“唉”,“唉”欧洲战火燃起,“唉”朋友将迁居的国家正接收难民,福林贬值厉害。这一分心,手上动作就慢了。
“想什么呢?”
我不想提及时事扰病人的神,就说:“这橘子有点儿酸,不知你习不习惯。”
“自然而然的味道,再好不过。水果和人,都是这个道理。”
我咀嚼着这话,把剩下两丫一一塞进Ta嘴。
“你从哪儿来?”
“南湖,”怕生歧义,我又补了一句,“蒙自南湖。家里在那儿开了个小店。”
“卖过桥米线?”
“过桥米线也能做,但没有卖。我家卖羊肉卷粉,外地人认不得,文澜镇上倒是有些名气。”
“怎么想到卖羊肉卷粉?”
“得问我祖上哪。求‘饮食多样性’吧?‘过桥米线’是笼统说法,你没去过蒙自吧?当地馆子里,都是米线、卷粉任选,两掺着吃也是常态。我们家也提供米线,卷粉是自家蒸的,更招牌一点。”
“蒙自的羊肉卷粉同其他地方的比?”
“别家认不得,我们家熬汤,纱布包一把浸软的豌豆放进去,汤白得像乳汁,也鲜。另外,佐料提供地椒,百里香的一种,去膻,添香。熬汤的时候,人守在边上,那时候真会翻几页书。汤不及人要紧。”
“听得人馋虫被逗出洞了。”
“等你康复,我煮一碗你打分。”
“打分?你喜欢说笑。期待这口福。对了,蒙自来这里多长时间?”
“坐动车三个钟头不到。我买到绿皮慢车票,五个钟头不到。也想赶时间,算算来得及,慢车就慢车吧。”
“那么远。”
“不算。”
“够远了。你刚才说读书,读些什么呢?”
“胡乱翻,没章法。《家务分享》啦《云南掌故》啦《野花图鉴》啦《读诗荒谬》啦《恒星行星》啦,”意识到接二连三似有炫耀之嫌,我闭了口,“图字号大。”
“图字号大?”Ta笑起来。
“话说多了会累。要不,你眯一会儿?”我伸手想给Ta掖一掖被角。
“脑袋、背脊、屁股和腿都躺酸了,听你说说话。”
“我说得傻不啦叽的……你要是想解手,吱声哪!”我看不清Ta性别,但听了我这话,Ta好像愣了一愣。
“叽——叽——”报警器不算响的蜂鸣,把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给激了起来,调输液管开关。
“你喜欢蓝色?”Ta说的是那只小小的输液报警器。
“蓝色醒目。”
“蓝色是理性的颜色。”
“这么说来,我以后要多多使用蓝色的东西,免得自己总这么感性。”
“哦?有多感性?”
我想说比如我进医院前先去了附近那几根象征“白马庙”的铁艺柱子前为Ta祈过愿,话到嘴边又吞下,说:“别人老说我‘妇人之仁’,理性的人待人接物会识大体。”
Ta把“妇人之仁”这词重复了两遍。这回,我看见了Ta一咧嘴露出的牙,编贝一般。“妇人之仁没什么不好。”Ta说过,顿了顿,又继续,“想请你帮买个这小警报器,蓝色的。当然,其他颜色也行。”
“什么帮不帮的,这个送你了。希望你出院后再用不上,兴许能当个书签什么的,”瞥见Ta表情,我接着说,“不算‘夺人所爱’!不值钱的小东西,为了包邮我一次买了好几个,家里还有。”
“那我不客气了。你怪淘得到!”
“网上加入的趣缘小组里人家给推荐的。大家天南地北,素昧平生,分享好东西倒都由衷。”
“你给别人推荐些什么?”
“我?……壁挂取暖器、‘母鸡’家洁具、保鲜膜贴墙、鸡枞的做法、洪启的音乐……昨天是一首穆旦。”
“哪首?”
“《不幸的人们》。”
“没读过。你手头如果有,念来听听?”
“抱歉手头没有,记得也不全。或者,我试着背他另外一首前几节?”
Ta莞尔,我边在脑海里搜索“从温馨的泥土里伸出来的 / 以嫩枝举在高空中的树丛”的下一句,边举起眼睛看看吊针针水状况,问:“你真不想先卸一次新陈代谢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