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石头记
||
儿时上下学过篆塘采石场，灰扑扑的公分石堆里不时能刨得一块淡橘色石英，当作宝。
朋友研究室隔壁是间小博物馆，收许多奇石标本，岩矿的，古生物化石的，有时晤面若时间允许，我喜欢绕一绕。来自澳洲的贵蛋白石有“孔雀”的风姿；来自美国加州的电气石，玫瑰灰的色泽脱俗地剔透；来自奥地利的彩钼铅矿貌似土坯局部，友人却笑着指点给看铭牌上它的别称是“荒漠之花”；来自罗马尼亚的辉锑矿黑白分明的柱状，放射成一座微型的峭拔孤山；也自加州来的石榴籽石，棱面下自粉红而透明地匀净过渡，确如滇南故里“大米儿石榴”籽粒的模样……它们飘洋过海、跋山涉水而来，最早得追溯到一个多世纪前清华大学建校时用庚子赔款的采购，然后是三校南迁组建西南联大时的携带，然后是清华北归时的馈赠，然后是前东陆大学矿冶系独立成校时的随行……窗外葳蕤，鼩在窗台上小憩，除了我们偶尔的交谈，馆内空旷沉寂，却总有一些声音不知在哪里模糊、低低地响。
领悟“沧海桑田”这成语，缘于小学时到西山聂耳墓一带采三叶虫化石，公公赠的黄铜小锤握在手里，我环视四周，想象自然老师讲解的三叶虫这种生于海底的古生节肢动物如何因为地质变化而被凝于眼前的山石里，而松风与涛声，原本离得那么那么远。
爸爸有位经商的故人，一度热衷在官员间行走，业余收藏贵重的石头。他指着宅中藏品一一介绍它们的身价，迟钝如我，来不赢把眼前那些形状质地同货币单位勾连，反而一心惦起自己收在铁皮饼干盒里的几块其貌不扬的家伙，不稀罕，但有意义，谁或谁的音容笑貌、某年某月的彼情彼景与它们同在。
到金沙江边捡过两回石头。一次是妹妹发现元谋有处江边乡，好奇。“江边”原不过是个方位表达，世界上的河流那么多，大河的左右、周围，哪里不是“江边”？但妹妹的好奇包含了善意、热忱，我于是说我认得那地方怎么去，从前坐火车时经过着。
我们姊妹也是搭火绿皮车去的，趁一个清明假期。当头烈日炙烤河滩，鞋子双双脱了胶，那双“哥伦比亚”助我走过许多地方，有点心疼。候车返昆明时，守月台的小伙掸一眼我们手里的袋子，说值钱的石头恐怕都被那些一麻袋一麻袋来捡呢人捡光喽。他说的“值钱”，是交易概念，妹妹同我的“值钱”，自有衡量标准。
另一次是好友们招呼了前往，赶乌东德水电站建成蓄水淹没前故地重游。载人的小渡轮突突前行，许鞍华电影《男人四十》末尾复现眼前，银幕上，一家人合诵《前赤壁赋》，订下游三峡之约。那天我也拾了几块石头，图其上的纹路各自仿不同时刻的云。
有一天抱了一盆花去看师父、师母，他们的新居不似旧屋可供师母在阳台上发挥莳花，我选了日照要求不多的仙客来，花色鲜红妍丽，长辈容易接受。师父问起游柬埔寨的见闻，我拙舌提了一些，说到还捡了几块无奇的石头作为纪念，图它们与吴哥窟同龄。师父点了点头：“那对你来说，它们就是最好的了。”
在海埂公园还作为市民露天湖滨浴场时，“捡花石头”是一项与“洗澡”（方言“游泳”之意）同样热闹的休闲活动，挽起裤脚或裙摆，涉水捞取斑斓的细石或袖珍的海贝，是当年不少人的乐事。过了三十来年，我还记得自己其时蹬一双塑料凉鞋、被尚无异味的滇池水给略微凸透放大了的脚背和脚趾，于是，过百货店，买下一块手绢回家扎头发，温习一下这个我记忆里与“捡花石头”紧挨的元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