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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读书乱而杂,颇多消化不良。
说来更加惭愧:啃起钱基博先生的《经史子集入门》,謷牙诘屈,全身难受。钱先生的时代,距今方过百年,他的语言我已不懂,想必定是自己出了问题。
钱先生引孟宪承批评中国文学读物的浅陋可笑,称其“批评得很痛快”,其中有语:……愈趋愈浅陋的教材,不但是教育效能低减的表征,也是一国文化衰落的朕兆。真不能不抱一种隐忧!
这种隐忧,今天是否存在?或者更甚?六十年来的国文教育,“愈趋愈浅陋”是不争的事实,而我常自责,很有可能正是这“事实”中的残次品。
书中的许多篇章,我真真是无力消受,囫囵吞枣地翻到中间的一篇讲话,是钱先生依据湘学前辈之治学方法而拟的“新生学习指导讲话”,字字句句读来,真如黄钟大吕敲在耳边。
钱先生说,国文之在湖南,很有一番光荣灿烂的历史,震耀过全国的人文。他从含英咀华的楚辞一路数来,结论说:“近百年来,中国文学不出三派,而溯其宗之所出,皆在湖南。”
晚清道光之世,益阳汤鹏,邵阳魏源,文章摇动众听,化腐朽为神奇,如惊风霹雨骤至,读之者耳震目眩。康有为、梁启超一派文学,怒涛惊澜,直接间接以掀起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却不知,康梁之文格句调,依放汤鹏魏源。
……
曾文正公,以及后出的王闿运,皆引动视听。
钱先生讲这一番话的用意,并非是身在楚地,就拍楚地的马屁。他最后要表达的意思是要说:“当世学生作文的能力是低落了,作文十之九辞不达意,无一篇能意到笔随,无一两行能通畅读下去。”
在另一个场合,他也曾说:“我教学三十年,眼见得一般学生的国文程度一天一天低落,中华民族的文化一天一天少有人了解,这是我们民族前途何等暗淡可悲惨的事呀!”
痛哉,斯言。
钱先生的话我是信的。后人多知钱锺书的博学和文名,岂知要没有他父亲钱基博,以及深厚的家学渊源,他即便是天才,也会被弄成残次品。
钱基博先生这篇讲话的价值,可贵处在于,钱先生在提出这些问题之余,对症给出了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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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先生给出的药方,有哪几味?我简要梳理出几条来。
他说,从前曾文正公教他的儿子:“‘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乃略读,“读”是精读——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
“写”和“作”,依然是勤奋地下一番苦工。
《左文襄公家书》有一封写给儿子的信:读书要眼到,一笔一画莫看错。口到,一字一音莫含糊。心到,一字一字莫滑过。
左文襄因为儿子写字潦草,去信教训说:“直行要整,横行要密,字字要看清点画间架。程子作字最详审,云即此是敬,潦草即是不敬。”
如此可知,前人修炼写作,不单是在文章上下工夫,而是从文字的一笔一画上就开始训练,好比工匠盖一间精致的华屋,从基础起,一砖一瓦都尽善尽美,每一步都带着“敬畏”,如此,最后完成的那个浩大的工程,才会美得惊人。
古语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再美丽的华章,皆从一字一字来,平心静气才可达成。中国的前人,是深谙精致和敬畏这一精妙的。而古今中外的名篇大作,也无不是由此种“精妙”造就。近段同时在读希梅内斯《小毛驴与我》,篇篇都是这样的精致。
如今谈这个话题,好像是过时了。电脑键盘一挥,词组一溜一溜地跃然眼前,看、读、写、作的心态,都完全不同了。文章不是写出来,而是“丢”出来。
料想,未来的文字垃圾会越来越多,键盘时代丢出来的文字,终将被世人抛弃。而只有那些“写”——静下心来创造——出来的东西,才可以拥有恒久的生命力。
看、读、写、作四门“童子功”中,我们若要精读,最好还是回到一百年前,或者更早的经典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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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读书和治学,在钱先生的其它篇章里,许多归纳实乃良言。他说,读书者,并不是为了有书要读,是为我自家受用要读。
在《中国古代学者治学的方法》一文中,对老子和孔子的治学总结,看来就非常受用,于是急着摘出来,以分享给同好者。
钱先生说,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不过要说明这个“常有常无”的道,并没有提方法论。不过老子要叫人体认这个道,自然就得想一个体认的方法。老子的治学方法有二种。
第一种是“想象而观玄”。
我理解,大概是以心去体会大千,去看“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里说,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要用心去看。中国的粉丝们觉得这句老牛老牛的。世上有些“微妙玄通”的东西,本来是相通的。
第二种是“执古以御今”。
老子年高,他的得道,从古史中来。他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我们今日受的种种果报,安知不是古人造的因?
探本穷源,以观过去,以示将来,这可能正是治学之一大旨归。
钱先生说,孔子的治学方法也有二种。第一种是“温故而知新”,第二种是“多学而贯一”。
老子年龄比孔子大,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里有“出关”篇,称孔子曾问学于老子说,先生,我研究六经,够熟透的了,可是去拜见72位君主,一个都不采用,世间上,人这玩意儿真是弄不明白!
老子的回话,就是“想象而观玄”的一种治学方法。彼时之人,听老子论道,人人纷纷欲睡,唯孔子可知其意,也就难怪,他的“温故而知新”与老子的“执古以御今”一脉相承。
该是午饭时间了。我低头想想,我们这时代,一脉相承下来的东西还是挺多的,比如说肚子饿了,就想着要吃东西,与古人毫无二致。
2015年11月18日 午记
附:民国中学生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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