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里，天突然暗了，少年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眼见头顶的乌云滚滚而来，其中那两团墨染般的云慌不择路，撞在了一起，拉出长长的一道闪电，天空像被利刃划出一道口子，轰隆一声巨响，少年耸了耸肩，身子发出一阵颤抖。雷声惊起山雀的一片尖叫，麻雀从远处飞回了土墙上的窝。

少年仰着头，张着嘴，呆望着天上划出口子的地方。忽然，他感到了一点湿润，额头上、嘴皮上、鼻子上、手臂上，接触道了一种久违的凉，那是夏天的暴雨来临的前奏。少年不以为忧，反以为喜——这一场雨后，一年一度的雨季总算驾临，最好的玩场也就快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大雨由远而近，像一根根水柱排山倒海，向着家的方向涌来。姐姐说，那是神仙用盆从天上倒水了。少年长大，在语文课本上见到“倾盆大雨”，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小时候看雨的场景，那种具象的诗意，比成语来得更加直接和美观。

雨帘笼罩了对面的大山，树木、房屋梦幻起来，笼在一层灰蒙蒙的水雾中。刚才还是空寂的小村，现在充盈着雷声和屋檐滴水的嗒嗒声，有人在家中的，就会拿出水桶，以及家中所有能盛水的盆盆罐罐，放在屋檐下接水。嘀嗒…嘭嘭…嘀嗒…嘭嘭…雨线敲打着器皿，发出一曲动听的交响，舒缓有序。

过了没多久，劳动的大人们冒雨回家，赶着牛羊走在乡间的泥泞土路上，牛铃声由远而近，夹杂着大人们的吆喝。雨季的第一场大雨来临时，上山的农人们大多来不及准备雨具，他们赤手空拳走在雨中，个个都是落汤鸡，少年最爱看他们到家时的滑稽模样，头发湿哒哒，眉毛上挂着水珠，大多数人都滑倒过，屁股栽进泥里，留下喜人的一片黄灿灿。

雨停后，天又突然大亮。早归的大人们换好干净舒适的衣裳，男人坐在屋檐下，“咕咚咕咚”吸起水烟筒，女人开始忙里忙外生火做饭。鸟儿又开始溜出窝，站在花红树上叽叽喳喳叫不停，喜鹊在对门山上的核桃树上，喳喳叫唤。富裕的家庭，男人通常会吩咐女人：“去，拿菜刀，把楼上的腊肉割一截来烧……”话音未落，不小心吸进了一大口烟，吭哧吭哧咳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骂着老天爷。

少年溜出家门，顺着村里的小路斜插过去，走进村边的山坳。很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再走近一些，还能听到水流从高处砸在石头上的啪啪声——少年心里笑了，一年一度的山洪如约而至。水流顺着山沟倾泻而下，向着山脚下的池塘奔腾。

山沟已经年月久远，不知存在了多少代人。在干旱时节，山沟阴森可怖，少年望而生畏，那些沟壁上长满青苔，沟里充满杂物，有时还会冒出毒蛇。到了雨季，山洪嘶吼，从天而降，一切污秽和毒物都被冲刷干净，少年站在平地，听着水声，看着水流哗哗而下，心中无比惬意……他期待着晚上再来一场大雨，这样不用两天，山脚下的池塘就能爆满，年轻人们就会每天集中到这个地方，清洗着积累了一年的晦气。

少年坐在石板上，把脚浸入浅水。呆想着，天色日渐暗沉，四山又逐渐恢复空寂，眼前的山泉还在不停流淌，听泉听得入神的少年突然清醒，有人在远处呼唤他的名字，那是母亲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

                                            浪里白条 

入夜后，少年难以入眠，他想偷偷溜到山脚的池塘边看看，水位到底够不够游泳了。梦里，他梦见池塘水满，走在池塘边垭口的小路上，能淹没了他的脚背。池塘边的玉米刹那抽穗，刹那背苞，刹那成熟，他与伙伴们在路边生起火来，烤起了香甜可口的玉米棒……

半夜，少年在黏湿的口水中醒来，惊喜地听到雨滴正打着屋顶的瓦片，甚至能听到水滴敲打树叶的声音。屋后很少发水的那条小溪，居然也潺潺流淌起来，发出悦耳的节律，仿佛是一夜之间，地球上所有隐藏的溪流，都为少年歌唱，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睡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

清晨，在半梦半醒间，少年听见哥哥们在屋檐下议论着，山下池塘的水，已足有六七米深，能淹过一间瓦房，整个夏天，村里都不用愁水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差点大笑，他从床上弹了起来，走到屋檐下，穿过两个哥哥的中间，视线透过几百米外的绿叶间的空隙，向山下探望，已能看到清幽的一汪碧水，在树林的那边荡漾着清波。

万流归海，真是神奇呀。

少年开心地提起柴刀，上山砍柴去了。身在山间，心却在水边。

以往，人们必须在清晨劳动之后，回家吃过午饭，才会带着一身的臭汗和脏衣服，来到池塘边。虽说是池塘，但那只是少年自己的想象。在干旱时节，那个地方本来是一块盆地，有大片的耕地，尽管主人知道年年淹水，年年颗粒无收，但是从来不放弃，总在里面种玉米或其它农作物，仿佛是完成一种心愿。

午间，热辣的夏日终于爬上树梢，池塘边陆续聚拢了游泳的人，少年避开父亲的监视，来到水边。人越聚越多，男人在岸这边，女人在岸那边；男人在岸这边闲扯，女人在岸那边洗衣。男人在岸这边，谈论的都是别的男人的女人，女人在岸那边，谈论的都是自家的男人。

忽然，“咚”一声响，水面掀起一朵水花，下水的人却不见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朵水花附近，凝神、期待，有的人希望那人快冒出水面，有的人期待那人永不冒出水面……总之，要能出点乱子，人们才会开心起来。

比如去年，捕鸟人到池塘边，他不会游泳，只想在浅水处消暑，于是有人给他出主意，扔一块石头到水中，如果听到嗒的一声响，就说明石头落底，水很浅。捕鸟人果然照做，于是嘣咚一声跳下水，人却越陷越深，没过了头顶，接着就见不到人了。人们也不慌，开心地笑说捕鸟人真傻，水性好的人边笑就边跳入水中，把捕鸟人拉上岸来，岸边的人们还是笑，只见捕鸟人呛了几口水，提着裤子，面色苍白地躲到了一边。

过了许久，刚才跳入水中的那人才冒出水面，估摸着已经囚了两百米左右了，岸边的人发出惊呼，说狗日的水性越来越好。少年在岸边的石头上，露出自豪的神色来，那水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不服气的人陆续跃入水里，追赶着向对岸游去。快到岸边时，又有人潜入水中，直到岸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女人手中的搓衣板，惊起周围一串串尖叫和笑骂。

有人在靠近对岸的时候，还会把裤衩脱下来顶在头上，故意仰泳，有意无意放出腰间的鹧鸪，非要惹得一阵叫骂才作罢。直到日上三竿，四处响起了牛铃声，自学成才的孩童们吹着竹笛赶着牛羊上山去，水里的伙子们才依依不舍地走上岸来，匆忙套上衣裤，顾不上裤裆还滴流着水，就下地劳作去了。

掐指二十余年过去，曾经的少年已离家多年，这一曲牧歌怕是没人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