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辗转,抵达故乡县城的那天,是正月十二。天近傍晚,车站附近又恰是这个不大的城区最热闹中枢,寒气夹裹着拥挤的人群,远远近近的街边,聚陇的小贩们和商家喧嚣的乐声都在提示着年节的意犹未尽(北方风俗,正月十五之内都是年)——在这片曾经最熟悉的地方,我冷得还有些不太适应,而且随着十几年间回得越来越少,彼此仿佛都正在变得陌生。 兄长们回来得早些,按他们安排,先是去看老家的亲戚,毕竟年未过完,要拜个晚年加上表达一下作为晚辈的心意。索兴大侄子提供了车,免去了我们室外奔波的寒冷,也让城里到乡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思议地转眼即到。仔细算算,也都才不过几十里内的地方,只是一二十年前的我们人还小,费力地骑在自行车上,难免把它们想象成一段段无比遥远的距离,如今清一色宽阔直通乡里的马路,自然好走得多。 吃饭,喝酒,吸烟,茶,聊天,无论亲情还是友情,男人们叙旧时需要的元素总是多过女人。小侄子围在身边要求陪玩,只能间或地听着那些日渐沧桑的容颜们关于工作收入,关于仕途发展,关于老人小孩,关于时政健康及身边名人趣事等等天南海北的聊天,我虽已眼见很多人事风景的变化,但仍惊诧于从他们嘴中得知的那些悄然发生的变故,感慨的同时,插嘴的欲望却很少,没必要,又能改变什么呢?承认不承认都一样,只有变化才是永恒的。 看到农村的老屋,已经是一天后了。又是一年,一米多高砖墙围陇成的小院主体依然是那三间青砖瓦房及侧面低矮些的灶房,因了年久失修又少烟火气息,它们比我印象中更为沧桑。枯枝落叶满地,偶尔有麻雀从枯干的枝头飞走,残雪被围在树根处或是停留在屋顶背阴的瓦片上,沧茫昏黄的天空映衬着同样沧茫寂聊的村庄,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从四围凶猛袭来,以这里为起点,我跌跌撞撞却一路越走越远,这里有我无论身在何方都不能忘掉的记忆,但真正身处这里,身处这些逐渐破落的老屋及这人烟渐少的村庄,很多熟悉的乡邻和早年的童趣其实都已难觅,我一直对它魂牵梦绕的同时却又似乎隐隐不时有逃离的冲动。我弄不清楚,我只是在逃避眼前的荒芜,还是试图逃避记忆里还残存的一些幻想。 上坟,祭奠,从老屋到坟茔的一小段路,走得无比沉重。最不堪承受,就是跨过村庄边上一道沟坎后,眼前那堆堆锥形凸起的墓地。多少年来,村子里人口渐少,大部分流向了北上广等发达城市,一部分,却永久地安歇在了这里,只有不多的一些长者及幼孩留在村里,延续着其实早已发生变化的生活。坟地挨着村子和田地,那些年里,它于我,顶多只是一个小孩子眼里并无太多意识的名词,而今,我的几位亲人,我并不年老的双亲,却都在历经生活的磨难后,安息于此。 天空依然昏黄,冷风穿透脊骨,除了几只飞鸟扑翅从枯干的树上或坟头远去,除了枯围在坟前的我们兄妹及几个亲人,彼时,彼地,再没任何人路过。是的,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带着无言的伤痛和思念,跋山涉水,只为前来看望我的父母和我曾经出生成长的老屋。我想告诉他们,这一个完全少了父母的年,我几乎找不到任何快乐的借口,他们是我团圆的定义,如果,如果能再回到二十几年前,哪怕过年只有一些简单的糖果与花生等年货,但一家人能围炉看春晚,该是多幸福的年节呀!这一辈子,父母吃尽了太多的苦头,若天堂有灵,我只愿他们还能相互携持恩爱,再不用背负那么艰辛的负担与压力,再不用忍受一点点病痛的折磨。 冥币燃烧出黄色的火焰和浓烟,鞭炮拼命地炸响在耳边,冰冷的墓碑无情的把亲情分隔在阴阳两界。未尽孝心的遗憾也不时刺痛着我,磕了三个头又默默矗立坟前良久,我还有太多的心里的话想说给父母听,却只有耳边萧萧的风声,吹散开了纸币杂草,不知是不是在回应。 走时听亲戚说,因为新农村建设,老家庭院及周围几户乡邻所在的宅地,很快都会被统一拆迁走并夷为平地,那么,我的家,我的故乡呢?原本它们承载了那么多的回忆,真的到头来,都只能住进我的心里。 2014-2-16 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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