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很会找乐子的人。 记得有次,娇生惯养还没出嫁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一锅自鸣得意的稀粥,用家里现成有的皮蛋、咸鸭蛋、包谷粒和瘦肉熬成,味道还蛮不错。谁知,当我给大家盛好并“自我介绍”之后,父亲很搞怪地说:“哦,混蛋粥”! 每次和父亲看电视,他总爱嘀咕一些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逗我的奇谈怪论,引得我忍俊不禁。比如,时政新闻开始前,他会说:“注意,演员们要入场喽!”有次看到一匹斑马在海边的浅水中奔跑,他居然惊呼“海马、海马”……生活中的父亲从没有“架子”,像个可爱的“老顽童”,也经常有人说他“马大哈”。 父亲的“马大哈”在进入中年以后,简直到了“令人刮目”的境界。我结婚不久,母亲逼着父亲去某出版社为他女婿的工作找关系(之前已有人跟社长打过招呼),无果。后来,出版社朋友告诉我:父亲到那,连社长是谁都没问,就对着一个和社长同姓的普通职员说:“老李呀,这事交给你了”,然后他就走了。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求人”,只是为了“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 同样是拜父亲的“马大哈”所赐,我大学毕业没能进到父亲单位,我的正式“工作指标”也作废了两次,因为父亲说:他知道我的脾性。 我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笑,温和而有幽默感,完全看不到母亲回忆中的那些“棱角”。然而,翻看父母以前的老照片,依然可以找到父亲当年眉宇间“锋芒毕露”的气质,以及让儿时的我骑在肩头俯瞰众生的高大。 想问问母亲,父亲是何时将自己“修炼”成后来的“妻管严”,却没敢造次。只记得母亲说,父亲在四十岁左右的一天,突然决定戒烟(他以前烟量惊人),之后就再没碰过烟草。也许自那时起,父亲在戒掉烟瘾的同时,也彻底戒掉了对这个世界多余的要求?与母亲的外向相比,父亲似乎是孤独的。他每天按时早起早睡(母亲喜欢熬夜),除了工作、买菜之外,几乎都宅在家里,只是偶尔会有朋友来看他。 父亲最大的财富是满满一屋子的藏书(其中有许多都是他编辑整理的)。他从未口头“教育”过我要读书怎样怎样,却坚持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给我订阅各种好的儿童读物,即使我只看看插图就丢在一边,他也依然如故。遇上周末加班,父亲会很悉心地给我穿上漂亮的裙子、戴上墨镜,牵着我的小手步行到他单位。将我安置于图书室、面前摆上一大摞“小人书”后,父亲就消失在工作中…… 父亲也从未跟我交流过任何读书的经验和感受,但我却常常在一些很老很破旧的书中,发现父亲的笔迹,有记录当时时间地点事件的注释,还有个人学习注解。只要是父亲读过的书(哪怕是一本杂志),都可以发现他用笔圈改出的错漏。父亲的书房是一方净土,安静得毫无声息。他不在那时,我就会偷偷摸进去,独自占有那空间、时间和属于我自己的思想。以前,我在校外接受的知识几乎都来自父亲的书房和他单位的图书室。 过去因为有三个孩子加上两个老人需要照顾,父亲的生活一直很简朴,很少为自己买衣服,一块手表戴了不知有多少年。我见到父亲唯一的一次奢侈,是他给自己买了一个当时很时髦的CD“随身听”,独自一人很陶醉地靠在书房竹椅上晃荡。直到父亲过世我才知道,他的那个“随身听”是很便宜的歪货,没用多久就坏了。而且,我们谁都不知道:独自待在书房里的父亲,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父亲在母亲的“唠叨”和“好强”中“怕”了几十年,也爱了几十年。我们往往只记住了母亲的作为,却忽视了父亲的默默无闻。 退休后,厨房成了父亲经常出入的场所。不知道他是怎样忙碌、花了多久的时间做成每天不同的饮食,并兴高采烈地招呼大家用餐。 父亲最大的爱好是做肉食“大餐”(他最拿手的包括红烧肉、回锅肉、猪头肉等等)。我经常一走进单元楼道,就可以闻见家里传出的浓烈的肉香味,并立刻判断出父亲正在烹饪的美食。也会有遇到的邻居问:“你家又做啥啦?那么香!”我女儿刚学会说话时,她经常会说:“我要吃外公的肥锅肉”。 父亲做的“大肉”实在好吃,所有加入我家的成员(包括女婿、保姆等),一年后体重增长都在十公斤以上(幸好我们都有了抵抗力)。曾有一位号称吃素的朋友,一次在我家干掉四碗饭,外加大半盆回锅肉。几年后他还说:“我吃肉最多的时候就是在你家那次”。 有人说:“有爱心的人喜欢烹饪”,我的大部分的父亲的记忆,都与吃有关:我刚生下来没奶吃,父亲每天去到好几公里的地方拿牛奶(当时在五七干校),他说他每天都要来回地数那条必经的铁轨有多少级枕木;小时候,凡是我爱吃的菜,都可以放心“存”在父亲的碗里,他会很忠实地等我随时取用。即使在我为人妻、为人母后,只要回到娘家,都可以享用到父亲刻意为我“私藏”的零食。 年轻时,我也和其他女孩一样:爱美、怕长胖,于是嫌父亲做的饭菜太丰盛。有次,眼见父亲已快做好晚饭,我居然手拿口缸,大摇大摆到楼下父亲单位食堂打来类似“民工”的伙食,在“干瞪眼”的父亲面前吃起来;我也经常在吃饭时皱着眉头,跟妈妈一起抱怨这抱怨那的……父亲从没对我发过脾气,甚至都没说过一句“重话”。 我们都太习惯于父亲的“好脾气”,也总是用我们的意志强加给他“幸福”。谁都没有好好地问过他:“你真正快乐吗”、“你喜欢我们为你做些什么”……我们偶尔还会因自己的情绪对父亲说一些“狠话”。 奶奶去世那次,父亲客观地说“可以不要坟墓,安葬在树下”,大哥却毫不客气地丢过来一句:“你死了,也把你埋树下。”我猜,大哥一直还记着父亲将他小时候在干校养的大黄狗杀来吃掉的事。他偶尔也会说起:以前父亲管教他不听,父亲说过:“我管不了你,劳教所会管你呢。”还有一次,儿时的大哥缠磨着父亲讲故事,由于实在没空,父亲给他讲了个让他终身不忘的段子:“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完了。” 也许因为我是女孩(之前有了两个男孩),父亲将他的温柔尽可能多地给了我,包括他最后的生命气息。 在父亲七十三岁生日不久,他半夜突发心脏病(之前几乎没有病兆)。我赶到医院时,昏迷中的父亲醒过来,轻声地唤:“丫头……我想喝水。”我递过床头的口缸,他非常温柔平和地接过去,只喝了两口,说道:“这下好了,可以了”……那是父亲临终给我留下的唯一的话语,没有遗憾、没有恐惧,也看不出丝毫的痛苦,只感觉到他闭上的眼角有隐隐的泪迹,还有他左手指上依然缠绕着的一只“创可贴”。 父亲平静、平淡地自得其乐着,甚至他的离世也没有“麻烦”我们哪怕是一天。那种超脱一切的决绝,使他的家人当时都没有哭出一声,也使我再也不可能完成“与父亲快乐生活”的心愿。 父亲的葬礼(妈妈坚持要办)来了很多很多的人,超出我的想象。 如今,时间越久,和父亲生活的点滴越使我想念,父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和完整。 每当我不快乐时,就会想起父亲的乐观豁达。父亲的爱如山一般,一直贡献着无尽的宝藏,为我阻挡着乱世的烟尘,并增加了我看世界的高度! |
河边看柳: 还是感动
浅绛: 谢谢秋颖姐与我们分享与父亲生活的点滴 我想我也应该更加珍惜亲人
秋颖李: 谢谢美女,不仅外表,心灵也美
浅绛: 真正看哭了
秋颖李: 谢谢小婉!一般都认为有不死的灵魂存在,大多基督教派认为“信神的灵魂进入天堂,不信者入地狱”,我一直也纠结。后来学习《圣经》才明白:人死归于尘土,毫无知 ...
以婉: 去看看他,我相信在你心里,他从来不曾离开。
秋颖李:
以婉: 父亲节要到了
藕吼: 多陪陪老人家。。。
秋颖李: 真呢该?我好……高兴
藕吼: 写得太好了。。喜欢你爸爸。。
游天: 你爸爸很好。
牧梦: 很感人,有着存念的人内心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