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会不停地回到自己身上拖带的那个世界里去。”至少你,是逃不脱夏多布里昂的断言的。 克服“凶险”云云警示所制造的影响,独自展开一段未知行程,是你能够想到的一条捷径,用以提升对于自己内心的能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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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的那个冬天,你搭的车在奔子栏小停,面对碧色的金沙江和岸边错落有致的民居、白塔,你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去掏相机,随即想起那机器方才已然电池用干罢了工。收回手,你反倒舒了口气——由数码设备所纵容的画面占有癖的发作被制止了。于是,你得以直接而非借助取景器来打量眼前这片静卧在山川褶皱里的风景,它们就这么存在着,不因你的目光而存在着,服从于自己意志地存在着。
你的舌头太笨,没能学会班车上邂逅的藏族女孩儿名字的头两个音节,只能称对方“央宗”。
央宗问:“你也十四岁吗?”
央宗叹:“你的手,好看!”
央宗说:“我们藏族干活很苦,这是我们的命。”
在把一盒护手霜送给央宗之后,你为自己与这些长久承受日常艰辛的素朴生命间的疏离而懊丧,甚至,懊丧于这种懊丧本身也是一种基于自身都市生活经验的逆向的生发,你并且疑心自己的悲悯,会否仍然属于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较之于平静相待更加令人反感?
“风景”“诗意”之类的概念,不过是身为“他者”的你以及其他游人所赋予的,短暂路过者主观归纳了用以烹调心境的“柔软时光”,对于世代滞守者,或许恰是一块棱角强硬的搓板。你忆起自书本里读到的那些纯真、神奇的传说,意识到漫无边际的贫困与苦寂一定积极地参与了酝酿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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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没有读到远藤周作的长篇《深河》,或许你早已按捺不住,将自西藏初返时脑中翩飞的片段在电脑键盘上一一敲下,编织成章了。你一路读来,积习不改地捋着《深河》的多线结构,识出小说里一干人物的名字与“深河”的暗合。远藤周作是天主教徒,他笔下一次众人组团游历印度的故事里的终极主角,说起来,是象征了宗教精神的水。而在尚无法为自己的故事找到一个适宜的主题之前,你如何能够仓促、勉强地开始杜撰?
你尚不能对你想写到的游人的言行,做出饶有意味的设定,虽然据你观察,现实中的游人,往往……
是的,他们,倚仗各式旅游资讯狠狠抵达某处,立此存照以为铁证从而积蓄身份资本的游客们,大多尚未抵达一地即已热切谋划另一去向,并总不忘于“不经意”间提及自己的既往经历,恨不能以“驴友”二字纹面。他们,或盘桓一处奋力踏访“咔嚓”及购物不歇;或初抵一处“咔嚓”过后即窝进客栈侃山;再或者,那些以“宽带网”为入住前提的他们,各类设备一应俱全地忙于发布图像,在因特奈特的世界里时不我待地通告天下:我抵达,故我存在!(某位台湾小说家则直言不讳地说此等人群奉行的是“我践踏,故我存在!”)
你听见他们中的大多自丽江而来,你听见他们中的一部分正热烈交流逃票布达拉宫的攻略,你听见他们中的一部分准备为行程加上“西当泡温泉”一环既然来都来了还不用说是男女混浴,你听见他们中的某人很好奇“藏族也会怕冷?”……你有点儿替他们惋惜,惋惜他们背对着窗外风景兴致勃勃、七嘴八舌,浑然不觉地把大自然瞬息万变的奇诡撇在了脑后。
罢。罢。你讪笑自己何尝不是在心猿意马,你提醒自己最好化身“局外人”,坐在聒噪一片的隔壁,面朝雪山,放任感官,如是,方有可能中得心源。
来时车途中,得知你将先往飞来寺,邻座替你担心天太晴朗,卡瓦格博云霭袅绕难睹真容,你浅浅遗憾过便释怀了——可遇不可求,世间的恒常。现在,你有足够的耐心静观那宛若冠冕的梅里太子十三峰有乱云飞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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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面对大自然沉默着的瑰丽与华美,人理应无声无响,因为,任何言辞都有简陋、蠢笨的嫌疑。不是么?当“感动”一次次地被现代人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本该随这词语一并给付的心神却有可能已被遗失在了某处。你相信假使自己发出赞叹或做出兴奋的肢体动作反倒是种轻浮,与前方银白覆顶的那道逶迤屏息相望,在此一刻,是你以为最最庄重的观照姿势。
独自旅行,排除了一语不发、用心记取这种表现的不近人情,你得以宁帖地去端详那连绵山峰的时隐时现。时间挪动脚步,乌云被镶上金边,斜向喷薄而出的光芒,为缅茨姆峰披上了一块灿烂的披肩,更添妩媚,而一旁的主峰卡瓦格博,依然云烟遮面,对于如此雄奇的存在,断不可使用“矜持”一类阴性色彩的词语,他拒绝你,只因他是王者。
你就这么看着,这么想着,任雪山高处奔跑下来的飕飕的风吹起心底的尘埃,祈盼自己被庸碌、斑驳的日子放逐了的信念可以一点点地归来。
—4—
民族兄弟的多情率真?为“全球化”“旅游开发”所怂恿的轻佻“奔放”?或者,兼而有之?你只是笑笑,把翌日清晨听到的话当做一道“印记”封进记忆。
生平头一遭,你匍匐在地叩首,朝向对面的卡瓦格博。
这清晨短短的一个钟头里,你目睹整座梅里自晨曦微露而霞光初迸而日照金山而淡云在侧,气温升高,一絮一絮的云彩变作了一朵一朵,有如饱满、瓷实的作物,来自醒来的天堂。与那些臣服于大自然的至高无上而心生敬畏、景慕、信仰之情的下跪者不同,你因对雪山看得真切而折下身子、头颅着地,太高的雪线、稀薄的积雪,你知道对这一切,包括自己在内日日享受着现代文明的人都难辞其咎,所以,你藉此表达歉意。你听旅店老板说过去五年中梅里的雪越来越少,你在中甸就听来自洱源的白族大婶说今年迟迟没有下雪你去德钦只怕会失望的。“哥本哈根会议”“低碳生活”,作为标签,它们离你很远,作为准绳,它们离你却也近。
那一刻,你决定了不再前往明永冰川,你不要自己因汇入了浩浩荡荡的旅游者大军而有可能为雪山的消融“添砖加瓦”。听了你的打算,旅店老板一愣,说像你这么想的人我从未遇到过。
早11时,搭乘一位藏族司机的出租车下山,那位大叔善开玩笑,曲折道上不时来个漂移,几回下来,你倒也自紧张而坦然了。大叔家在40来公里外,“幸得”来看梅里雪山的游客越来越多,遂跑到德钦城里讨生活。伴随大叔一路哼唱的欢快旋律,客运站很快就到了。下车,自任何角度都再望不见梅里,你猜,将有一种呼吸节律一致的惦念,把自己,与它相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