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庇佑 少小之时,总听父亲讲起旧时的昆明,就着朦胧的晨曦或薄薄的夕阳,窗前屋檐下,流过卖花女好听的声音:“卖夜来香,卖缅桂花!”这个声音不是念出来的,不是一字一字读出来的,而是唱出来的,一句一句温润地滑落,像我听过的那句“磨剪子喽,呛菜刀!”卖花女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韵味十足,涟漪一般荡漾开来,慢慢消淡,然而,就在这一声悄然平复之际,同样好听的另一声叫唱又悠然响起——“卖夜来香,卖缅桂花!”睡在耳房中的父亲,多少个梦境与遐思中,轻轻飘过这一瓣心香。 父亲今天很难找到属于他的记忆了,就连我也很少找到属于自己的记忆。我家以前住在靖国新村53号,是爷爷新中国成立前在沙甸、盘溪、开远卖红糖挣下的钱葺建起来的一个小四合院。青砖灰瓦,一眼清泉,院中央两棵柏树生长了50多年,一棵葳蕤繁茂的迎春花在二月天里灿烂地开着,引来蜜蜂和蝴蝶的呢喃、蹁跹。父亲在这里成长,我在这里成长,儿子在这里出世,一家人的快乐在四合院里聚拢,四代人的血脉在清泉里汩汩渗流。在这里,父亲教会我们儿女三个唱会了许多歌:《恰吉德罗克老森林》、《恋故乡》、《长亭外》……每当歌声响起,总让人无端涌起绵绵不绝的美丽忧伤。 “忆江南,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怎不忆江南。”生活在昆明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旧曾谙”的东西越来越稀少了,记忆在什么时候被割断那根细细的线,空落落地随风飘摇。一个家庭得以庚续的血脉,一个城市得以薪火相传的地脉,一个民族得以继往开来的文脉,什么时候变得物非人也非了。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一切都已失去,我们才懂得珍惜?是不是一定要掐断历史的咽喉,我们才能走向未来?祖先的遗产是子孙交给我们代替保管的,难道我们不知道有一天得完好如初地还给子孙? 生活在一个日益变得陌生的城市,只有大观楼长联、东西寺塔、翠湖、金殿还能让我找到依稀的记忆。那些正在日益消失的记忆,滇池不能给予我了,金马碧鸡坊不能给予我了,消失的古街旧巷老房子不能给予我了,它们不能给予我的,霓虹灯、钢筋水泥、幕墙玻璃又怎么能够给予我呢?昆明正在成为一座失忆之城,像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少了个性,缺了灵魂,渐渐消失了那种弥漫于城市之中的文化气息、生活调性与历史底蕴。城市记忆的丧失,把原来城市中几代人甚至几百年、上千年人们的合作及其对城市的忠诚与情感也一笔勾销了,人不能与自然亲近,与传统亲近,现在也不能与城市甚至也不能与自己和解。 前段日子,一家人去乡下看外婆,一个95岁的老人还在守望着她的青山绿水,她固执地不肯到昆明与后人安度晚年,她知道她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都属于那方水土。妻子跟我说:“我们给外婆买一床新的被褥去,以后给康康盖,长寿老人用过的什物可以护佑子孙。”老舍也说过,一个人,不管有多大年纪:只要母亲还在,就有根,就是一个有温暖庇佑的孩子;没有了母亲,就像花瓶里的花,好是好看,却已经没有了生气。传统是我们的外婆,过去是我们的母亲,冥冥之中它在守护着我们,祝福着我们,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要知道,一个人得有自己的来处,也才会有自己的去处。 传统是什么?是已经过去的。传统是什么?是正在进行的和将要来临的。传统是革命的同义词。是外婆生下母亲,母亲生下我们,而我们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传统是这座城市昔日的沧桑与荣光,是这座城市正在进行的变革与活力以及它未来的文明与幸福。传统是时间的三种状态,是同一个灵魂在时间中的呼吸与飞扬。“尊重传统不是一句空话,它要求我们保留对过去生活的敬畏,时间的流逝可以增加我们的知识,却不一定增加我们的智慧。” 对于昆明的变化,一个人显得多么无能为力。我和我的几个朋友像打捞记忆碎片一样在民间淘着那些从老昆明的墙上、门上和窗户上拆下来的古旧什物,把它们很好地安放在自己的家中,像是凭吊,更是一种安慰。霄华兄还在打捞那些古旧的图书,繁体的、竖排的、线装的、新中国成立前和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排排整齐地放在枕边。他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没有失忆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