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老同学乘凉,她瞳孔一亮:“呀,我小时候很喜欢呢花!”花是五月里扦插的,黑了杆照样生长,还绽过两朵花。因为“很喜欢”,凭倒水滴叶型、鲜明叶脉和狗牙叶边,老同学一眼认出——马缨丹。
“那个花就仿童话,凑近看,是七彩呢积木。”(大意)别人一句提示,成了我“见花”的指南。懂得端详、推想、查询、认识、理解植物,严格说来,自那天开始。
马缨丹舶来自北美,花叶均带刺激性气味,免于被虫鸟兽食用,加上种子自播繁衍能力彪悍,长得既旺且滥。野外、路边常见它身影,因为常见,也便为我忽略,只觉得是一种热情、堂皇的植物。后来再遇到,若非赶路,我总强迫症般打量片刻。换一个人,或许觉得这植物“贪”,把彩虹的颜色尽数揽来盛放成花,我则佩服那些花儿的调色能耐,花冠绽放及颜色变化,一轮一轮,有序得很。
初绽时分,中央的花蕾方正如矩形包袱,搭配四围的“圆喇叭”,果真“积木”“童话”。 形象思维那渐次盛开的过程,仿佛有一双透明的孩童的手轻轻剥开晶莹糖纸包裹的水果糖……
“五彩绣球”这形象别称拢不住一切的马缨丹。另有一种蔓马缨丹,只开紫花。也在老挝的南康河边见过白花马缨丹,清雅素朴,最中心处那三四粒小花,略乳黄色。
现在,家里这盆未有花的马缨丹上,停驻了一只酢浆灰蝶,认不得是不是才侵犯过那边的熔岩酢浆草。这种蝶,过去见到以为是颜色难瞧的粉蝶,偶然读到吕晓涢先生日志,才知是种专门的小蝶。吕先生记他在明明晓得“酢”字读音的前提下,还是会念“炸酱草”“炸酱灰蝶”,有一次当众脱口而出,连忙红了脸纠正,别人却毫不在意。
——是这样的,介意,只你自己。但那当即的校正,并非无谓。
我看清了这蝶的薄翼反出的灰蓝的光,以及翼边有点儿骇人的茸茸。我知道它非善类,会在酢浆草上产卵,让后代啃食着那草叶长大,但也许,“善”“恶”的判断,在自然的那个生态系统里,另有它们的一套标准。
展示给老同学看调蓝失败的无尽夏——毕竟复花蓝得不够匀净。说话时,意识到原来家中竟以“绣球”居多:无尽夏、万华镜,再加上别称“臭绣球”的天竺葵和别称“五彩绣球”的马缨丹。类似的花序,让它们“聚”到了一起。
万华镜绣球的新花从根部伸出,有点意外。
老同学一触身旁的藤蔓:“忍冬嘎!”那是一藤绒布质感、狭长“心”叶的金银花,长叶和生花都像娃娃撵路一般。上个月初栽下一棵,图将来花开时候那股气息的清逸,我爱那洁净、不媚。
过去只扯花lǎng(日+良)干后泡水喝,清热败火。有一年到会泽,计划往东直街吃炸洋芋,出了住处,先到药店拎一瓶金银花露,馆子里坐定又笑自己——又不是来憨撑滥胀,一小盘都甩不完的家伙,咯至于?!直到读见 @花如掌灯 先生写“金银花的花蒂有蜜,不但蜂知道,荒村的小孩也知道,摘花在嘴里吮,一滴雨丝似的甜在嘴里,认真些就能寻到”,方知可吮花心的,不止一串红。家里这棵花开,要记得尝尝!
“一滴雨丝似的甜在嘴里,认真些就能寻到” ,我所邂逅的那些躲过了追捧、绝缘于藉藉的好文章,不也纷纷这般给予读者么?
说到“娃娃撵路”,老同学家的米布小朋友“撵”着爹妈游建水的旅程中也没忘记给他孃孃——本人,带礼物。含羞草的荚果,供孃孃播种,然后长它一大棵! ♥
最近新加增的,是一盆虎刺梅。月初我在路边看到有售,忆起小沈,带回。
小沈,沈熹微,年纪不大,却已老作者。小沈是妹妹一位驴友的朋友,妹妹把她文章推荐给我,评价不低。不多久,就听到“病居家中,撰文为生”的她的噩耗。小沈有篇《五楼阳台》,记虎刺梅,写“我”搬离旧居后,再路过时张望那五楼阳台,敏感见“它们还保留在那里,一年一年,虎刺梅没有长大,而是慢慢萧条枯瘦了,连同其他别的花。我产生过这样的妄想,是不是它们忠心于我,在离别时按停了生命的钟摆,更大的可能是它们遇上了更不靠谱的主人,加之附近环境变坏灰尘太多,只能别无选择地颓败”,读得人一惊,不愿承认字里行间有不祥感伤——我认得小沈有病在身,认得她和爹妈举家迁到昆明生活求宜居宜养病,但,她笔下“别无选择地颓败”的虎刺梅,如此迥异于我在滇南老家随处可遇的那些冬日里灼灼如故的虎刺梅,写实的“五楼阳台”,何尝不是写实作者的心境?
《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是我读到的小沈第一部作品,内有一句“我们都不善于抒情也不喜欢诉苦,更不兴惆怅纠结,暖黄灯光下,我们依旧话着家常,笑得东倒西歪,不管明日,天各一方或生离死别”,也像在写几位知己同我。虎刺梅枝干上满布尖硬针刺,枝头绽出的玲珑花朵却彩蝶式精致,两瓣的轻盈,两瓣的鲜妍,这植物的花语据说是“倔强而又坚贞,温柔而又忠诚,勇猛而又儒雅”,我栽种它,为着默默地缅怀一位逝者。
邻居叔叔送来两棵玉簪时未加说明,惹人偶尔猜想它们各自的花色。叔叔赠花的理由是:“你喜欢呢!”
听了一愣,反应过来因为送给叔叔讨他批评的小书里写到“那个文静得如同一枝玉簪花的女孩”。长辈有心,一个细节而已。倒也不是随手虚构,半阴植物,安然栖于墙角,丛生成簇的卵状心形叶片,碧绿、青蓝、银边……近叶梗处的模样,宛如漩涡,呆看十来秒,人能觉出一种莱辛分析《拉奥孔》时论断的“包孕性的顷刻”。将来开了花,枚枚六瓣的纤巧、恬静、宽和之美,不唯热闹为上的人才发现得了吧?
玉簪通常的花期,刻在元好问有首《古乌夜啼》里:“花中闲远风流。一枝秋”。王国维赞元好问已入“无我之境”,能够比肩陶渊明。这“闲远”一句,就是我以为的例证。
前两周提到一位姐姐新作的创作缘起是《斯卡布罗集市》里那句“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老同学评:“太好了!我发现大家都喜欢这一句 ”,当时只以为是表达共鸣。直到这个下午我们四目相对,才有机会听她解说“大家”是远远溢出文章作者、她和我的普遍听众——除却副歌“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的升调“夺”人耳朵外,也许,尚因为英语文法里少有单凭名词并列“成句”的情况,另外,四个单词算专有名词,但“化合”为“迷迭香”的“rose”和“mary”却又是绝大部分学过几天英语的人都认得的……“喜欢”之下的潜意识被如此阐释来,真是启人耳目。
这一我们自少年时代保持至今的“如切如磋”,实在财富。
家里没有雪碧,一时间喝不了莫吉托,只能用其他代替。下次再聚,我一定提前准备,争取把阳台上的薄荷、柠檬、罗勒、迷迭香一一款待朋友。在那之前,我们先订下去饮黄油啤酒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