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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眼是一只小狗的名字。它至多两三个月大的样子――若论资排辈的话,眼眼完了。
它是被几位刚从校园分来的女孩子从菜市上带回集体公寓的。为什么叫眼眼,不大清楚。
但小狗的眼睛确实有特点、逗人乐:眸光纯纯的,像漾动的水珠。它通体毛色枯黑,但在阳光下也轻微地显些黄,像一截未烧透的栗炭;唯独在其脑门上有两圈银白的软毛,似一副眼镜架在鼻头上。
眼眼光临的那些日子,我恰恰很忙,又有夜班,极少有时间呆在离单位仅半里之隔的宿舍,于是对我们公寓里新来的这位瘦兮兮的小同伴便极少交往,更无交情可言了。
春节将至,老家在远方而自个未成新家的人们都身在曹营心在汉,神思涣散地忙乎着。终于,除我之外的这类男女同事都递上探亲申请,然后在我不曾留意之间,提着大袋小包悄然地朝长途车站奔去。
除夕逢加班。又困又累地走出单位的大铁门时,可能是炮竹四起、香烟弥漫的缘故,黄昏已早早地来了。路边的那些餐馆全部关门闭户。急冲冲地赶到米厂心菜市的,也清寂得像坟地。硬着头皮去敲那些关得死紧的小铺小店。
“不卖。”
“就是不卖!”
终于还是敲开一家,说要云腿大片、广味香肠、鸭溪老窖等等,一掏口袋――完了!自己身上只有不足8元钱。
又是灰溜溜的。就捡了一个没标签的肉罐和一只没名气的酒瓶往宿舍赶。没想到或忘了整幢四层楼已空荡荡的,冷火瞎烟,一片黑。
扯开灯。插上电煲煮“白米”饭。再泡上茶,可以当汤。
突然,有一团黑乎乎软绵绵的东西在咬我的裤角――谁?眼眼!明白我注意它后,这家伙便委屈至极地汪汪倾诉起来,原来如今在这世上孤孤单单的不止我一人,至少还有眼眼。这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我现在唯一的邻居。
眼眼饿了。这是肯定的。
眼眼寂寞得要死。这也是肯定的。
幼小无知、尚不能自食其力的眼眼不经邀请去做客,被那些佩着金链子的同类欺负了?也身不好、孤陋寡闻的眼眼被人家气气派派的筵度弄得自卑和痛苦了?
这些都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我暗自庆幸起来:我毕竟还混得下去。米饭还没熟,就急中生智将一块压缩饼干嚓嚓咬啐,递给眼眼。它吃得很响,而我呢,俨然是腰缠万贯名声远扬的施主。
这次晚餐,第一次席地而坐,这是为了方便我的朋友。我们幸福地相对大嚼、虎咽。它面前放着一只我过去的情人常用来盛蛋糕或巧克力的美好的餐碟,另外一只小碗,有半碗我从自己的杯里匀出的沱茶水。偶或,我们也滑稽地对视,但至少我的心里却觉得舒坦、愉悦起来。
永远忘不了那晚的情景。因为在我自认正直的生活中,时时逢见熟人,但知心不多。
其后的几天日子,眼眼和我的情份徒然突增,其它不言,单说夜里,眼眼发现我为老鼠—这全世界人民共同的敌人所侵扰、所愤怒,便两肋插刀,箭一般杀向床脚柜下,将敌人撕提吱呀乱叫。
我得以安稳地度了几个良宵,然后又去上了夜班。然后小菜园公寓的寓友也七七八八地回来了。人多事多玩场也多,眼眼欢天喜地从一楼跑到四楼,挨家挨户地串门子。
而我没时间太在意它了。要陪过节归来的女友说话,要陪她逛新开业的时装楼,要处理重又涌来的人情事务、公差私活;而眼眼也不太在意我了,可能是看我怎么一转眼便神色漠然、行色匆匆,也可能真是我们各自都玩场多了的缘故。
并且这可爱的眼眼本来只是我的邻居。俗话说,墙高有睦邻嘛!
后来呢。大概半月以后,在公寓里我很少见到眼眼的那令人伤怀的踪影。又后来呢,似乎还是同楼的那几位女孩先问起:
“眼眼呢?”
于是大家都若无其事或若有所思地彼彼此此地问;眼眼呢?眼眼呢!眼眼呢。
后来的后来,就没听到谁再提起我们可爱的眼眼。并且慢慢的,为防狂犬病,城里也真的见不到一只狗了。
1989年春,小菜园
《厦门文学》月刊1992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