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枕木、公分石、一条伸向远方的铁轨、“呜-呜，轰隆隆”从身边疾驰而过的绿皮的红皮的以及黑皮的火车成了我心中的一幅画。它有动感，而不是视频。一伙少年在枕木上跳跃着，他们时而会停下来，趴在铁道上把耳朵帖在铁轨上听着从远方火车传来的震动声，不久，一列火车如期而至，少年们会把一枚2分的硬币放在铁轨上，火车轰鸣着挟带机器时代的风扑面而来，车头上涂着红白两色的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特有的重金属声音，漩涡般呼啸着。站在间隔只有一米的地方任火车擦肩而过，身体被车流摇晃着，有一点生死的震撼。火车过后，身体尚未站定，见那些从石缝中长出来的野花拼命摇着身子，花瓣没散，一朵朵红星紫星闪烁着。我在铁轨上捡起那枚硬币，它已经被辗得大了一圈，形状变得有些椭圆，国徽一面搓揉得像了民国。

１.

       我十岁的时候，走出了那幅画。跟着母亲乘一列绿皮火车去湖南衡阳。没有硬卧，两天一夜生生地坐在座位上，不知怎么度过的夜晚。我只是贪贪地看云贵高原之外的丘岭山水和木质民居的秀美。列车抵冷水滩，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人出现在我们的车厢，他挨个找人，最终看见我们，用浓重的乡音喊了母亲一声“舅妈!”进入湖南，他是这列火车上的司机。以这种方式见表哥，也算是一种新奇。到了衡阳，他送我们下火车，自己又驾着车去了株洲。

        此后四十多天，我一直生活在“铁路村”中，着实地体验了一把铁路生活。

        姑父是台湾人，是一个优秀的技工，他一直是铁路的老职工。自詹天佑始，铁路一家独大，与政府、地方老死不相往来。铁路的管理严谨、福利丰裕，世袭子承父业，是故，三个表哥都是铁路工，其中两个是火车司机。

姑父的家就在铁路边，几乎过不了多会，一列火车便会“咣当咣当”震动着地面和房子来了走了。家中有两个司机，他们不是睡觉，便是跑车（铁路行话）。除了休息，都有叫班员来，在门上写上“周尚荣：几点几分和车次”；“周尚文：几点几分和车次。”到了出车时间前半小时，叫班员又来叫门，一边敲门一边高叫“周尚荣跑车了！”“周尚文跑车了！这种叫班，不分昼夜。在铁路村的日子里，我渐渐知道，火车司机有一套严谨的考核制度，理论考试之后，先当司炉，也就是专门铲煤到火车炉坛的工种，喂饱了瓦特蒸气机，火车就能多拉快跑。之后考副司机、正司机。他们出车去了，我翻他们的书和笔记本看，火车结构图、信号、信号旗等等，挺复杂。他们有很好的福利，比如有免票，每年可在乘车去任何地方一次。1964年，姑父全家就专程来过云南。每个月司机们还必须到铁路诊所体检，带病是不能驾车的。铁路村生活的四十多天里，他们的艰苦和他们的严谨，让我起敬了一辈子。

２.

       十六岁的时候，我到了外地读书，大假期有学校的车来接送，小假期回家，就得坐火车了。班上有两个在职的铁路职工，他们有免票，行走自由。有一次他们把过期的免票贴上我的照片，画了半个图章，改了日子。我揣着这张“免票”在站台外踟蹰了好半天，最终没敢用，还是买了票上了车。

        工作以后，坐火车的机会越来越多。

        我坐过轨道最窄的火车是70年代从鸡街转个旧。我们乘坐昆明到河口的米轨火车换达鸡街，要换乘火车往个旧。这是一条最窄的铁路，铁轨宽度只有60厘米，被称为寸轨。绿旧发黑的车厢在窄狭的轨道上立着，站台上依然发出正规的指令，车头的烟囱吐着白气，“卟哧卟哧”，挣着命似地往前走。车厢太窄，在铁轨上有些摇摇晃晃。车厢显得很窄，中间一条窄窄的巷道，两边各是一条竖着的条凳。火车时速只有15-20KM，上坡时很想跳下车推它一把。后来读到了这些资料，这条“个旧--碧色寨--石屏”的铁路来源于上世纪初法国人建设的滇越铁路。为了肥水不露外人田，这条全长177公里、只有6寸轨距的铁路主要用于锡都个旧的运输，1915年经当时的云南都督蔡锷将军批准，民族资本家们自筹资金建设了20年之久。因为成本原因，将100厘米宽度的铁轨缩小成了60厘米……个旧至鸡街的寸轨铁路，是“个碧石铁路”中运营时间最长的一段，直至1993年才退出运营。在这条铁路线上奔跑的小火车，被誉为“世界铁路史上的活化石”。如今，它的三个火车头分别藏于北京、上海和昆明的铁路博物馆。

       后来更多地乘坐昆明到河口的米轨火车，它只是铁轨窄了些，其它设施与宽轨火车毫无二致，它也居然有卧铺。当年，中国授助非洲，修建了一条坦桑尼亚到赞比亚的火车。这条铁路大概也因为成本原因，缩为米轨。据说车头与车厢原来配给云南，后来给了坦赞铁路，说是那些黑人司机、乘务员以及地勤人员超笨，教了很长时间都是不会管理这列火车。那时年纪尚小，想着那些黑人扳道岔，会把火车给扳翻掉。

       自然的，云南的这条米轨多少和洋人挂了钩，因为它是法国人建设的，使得周边的蛮夷之地有了些铁路文化和法国文化而可以称道。前些年去了一趟蒙自的碧色寨，有位官员像足了巴黎市长，兴高采烈地说，将来这里要打造成巴黎风情小镇，打造一流的旅游热点。他挥着手指点江山的时候，我心中想，它不过是拉锡矿的、设施齐全的小火车站而已，附庸在巴黎风情上，我担心这里会变成东莞的一条街区。好在火车站及周边的法式房子已经颓圯破败，整修它成为一个怪胎尚须时日。

       去年，我又去了一趟华宁县的盘溪镇，那里的米轨还在运营，还有几幢不多的法式建筑和法国人当时栽下的香樟树。香樟树粗可数人合围，巨大的华盖遮蔽了那几幢红砖房。一个铁路工人模样的老人告诉我，再过几个月，这里就要停运了，这让我认认真真地目视了这个车站好久。转了个拐，又见几棵巨大的香樟树，有一口井被香樟对合围着，井水泡着树根。有人打了一桶水上来说：这水是香的！我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不过让我担心起未来这些树和车站停运后的命运。

３.

       ２００６年，我从丹东上了火车，边防检查之后越过鸭路江大桥，车又停住，朝鲜军人上来，脸色并不好看，仔细检查了证件，看了我带的傻瓜相机和摄像机，很不高兴的样子走了。之前，我们被交代，不准带手机，故把手机留在宾馆；又交代不准在火车行驶过程中拍照。火车行进起来，我开始仔细打量这列火车。它很宽敞，也很舒适，卧铺有两层，一层收缩起来靠着车厢壁，车厢很精致。后来发现英文字，一看是瑞士制造。车窗是紧锁着的，窗外掠过的车站可见大幅金日成像和巨幅标语。火车走走停停，有时停得很长。火车上供应盒饭，一条巴掌大海鱼，几片包心菜，一撮朝鲜泡菜。终于到了平壤火车站，站台前是更大的金日成画像，画像前有许多电线纠结着穿过领袖的脸。出了火车站，我看见一个士兵骑着自行车从我面前穿过，后座的衣架上夹着一支冲锋枪，呵哟，这就是先军政治！    

       ２００８年，我去瑞士世界卫生组织学习。周末休息，与同学约着去阿尔卑斯山脉的少女峰旅游。乘坐的火车是观光火车又叫云霄列车和齿轨火车，这是建在高原上的火车，像云南的米轨一样，它有建造的艰难的历史，也有运营上百年的历史。这条铁路是有“瑞士铁路之父”之称的阿道夫•居耶尔于1896年至1912年兴建的，竣工当年8月1日通车，终点站是海拔3454米的少女峰站，这也是欧洲海拔最高的火车站。值得一提的是，少女峰齿轮火车是3轨窄轨火车，在2条窄轨之间有一条齿轮轨，因为山势太高，为防止火车动力不足而下滑，百年前就设计了特殊的齿轮轨道和齿轮。在火车站的休息厅里，有这种齿轮的介绍和纪念品卖。这似乎是科技胜利的一种标志。在这条铁道上，有一条长达七公里的隧道是从冰原下穿着过，建筑难度之高，与云南米轨的“人字桥”有得一拼。

       我后来又坐过虹桥到浦东的磁悬浮，又坐过从北京到石家庄的高快，时速越来越快，但这一切还不是最快。从蒸汽机车到电气机车到高快，爱因斯坦的时空理论似乎触手可及。可那幅画还在那年少的心中，画面里是一堆杂陈的散件，黑色的散发着沥青味的枕木、不知道最终通向何方的铁轨和蒸气火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