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家里常常有一个操着山东口音、姓华的叔叔来家中，每次来都带着安宁的豆腐和小葱，之后在家中喝点小酒就回温泉去了。我略懂事的时候，听父母说，华叔叔有一次喝了酒赶着马车回温泉，大约是喝醉了，从马车上摔下来，不省人事，那匹马拉着空车走了一段，发现主人不在，遂掉头回来找到了摔在地上的主人。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那匹马就一直在华叔叔脸上哈着热气，但他终究没能把他的主人哈醒。凌晨有人发现华叔叔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听父亲讲，华叔叔是个老红军，当年打仗的时候，就赶着马车，冒着枪林弹雨叱咤风云。解放云南后，他被分配到安宁温泉疗养院，他死活不当官，就是要赶马车，来往于昆明和安宁，拉拉物资。他一脸络腮胡，长得浓眉大眼，一幅杨子荣的样儿，说话办事很豪爽。华叔叔这个人和那匹马，很美好地留在我心里。

后来上了明通小学，明通巷子里有一个大马棚，关了不少马，每次路过，那棚子里都会有一股强烈的马粪、马料和马汗的味道散发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带点甜味草香。我不反感这种气味，每每放学都会跑进这个马棚看看马、摸摸马，然后去看马棚的人钉马掌。钉马掌的师傅把拴着马嚼子的缰绳拴在一根柱子上，然后去马背上拍拍，安抚一下的意思。之后将马的小腿抬起来，露出马掌，那些马掌磨得很薄，闪着蹭亮的光。师傅拿一把起子样的铁器，在马掌与马蹄之间撬上一阵，“当”的一声，马掌落在地上，马蹄上有半圈磨掉帽子的钉子。师傅又拿起一把钳子一颗颗把钉子人拔掉，然后又找来一把小镰刀，对着马蹄削去，一瞬间，灰黑色的蹄子像一片片鱼鳞般被削了下来。削得平了，方拿一个与马蹄相等大的铁马掌比试着，并同时拿大头钉“砰砰砰”钉进厚厚的马蹄里。这时候，我感觉痛，但马还老老实实站在柱子边。从那时起，只要见到马，我总会仔细端详马的那双大眼睛，美丽的双眼皮，大而 深邃，有些忧郁、无辜，但纯净，像一面大大的镜子，映着天空、事物和我。全世界马的眼睛都是如此。

我一直都喜欢马，我记得住庄子的《马蹄》中的头几句“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后来又有了电影《马语者》，故事的梗概是：安妮的女儿格雷斯在一次事故中和好友一同从马背摔下，好友遇难，格雷斯摔断了一条腿，她心爱的马匹“朝圣者”也伤痕累累。格雷斯被锯了一条腿，心里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安妮听说蒙大拿有精通马语之人汤姆，决定携女儿和“朝圣者”同往疗伤。格雷斯和“朝圣者”在马语者精心的训练调养下慢慢复原，在广袤的天地中，人和马都有了美好的归宿。马语——这一疗伤、救赎、心灵依托的上帝的语言，一度打动了我，加上那个懂马语的演员，也《廊桥遗梦》男主角罗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 ），我对这部电影和那匹马更是敬爱在加了。

我收集马的明信片、画册、马头上的铃铛，甚至在腊木措湖边拾到一个沉重的铁马掌，我都放在书架上时时赏玩，也时不时临摹几笔马的肖像。

有一度工作压力大，每到星期天，我都会跑到昆明金殿花50或100元骑马，围着金殿旁边的山路跑小圈或大圈。这些马都是从内蒙买来的，像军马一般高大。爬上马背的时候，金殿的牵马人总会把马拉到一块石头边上，让你一只脚站在石头上，一只踩着马蹬，方才骑上马背。牵马人担心意外，也上了另一匹马，在前面骑着，始终不放我这匹马的缰绳，渐渐看我熟悉了，才放缰绳让我独立奔跑。一圈下来浑身酥痛，大汗淋漓，压力得到纾解。后来跟着朋友去马场骑马，一身行头穿上，挺胸凹肚，跟着马步，人一耸一耸的，这种匠气的练习大大不符合我的性情，也就作罢。

近十多年来，云南人炒作普洱茶，随之茶马古道也像极了历史上的丝绸之路，通往京畿的要道。我到过不少地方，只要走过有石头铺过的路，当地人都会说那是茶马古道。有那么多茶马古道吗？这些山道都有一致性，陡峭、逼仄，那些石级上有些石臼样的光滑的凹陷，所有人都告诉你这些凹陷是马蹄踏出来的。我不信有那么多阡陌纵横的茶马古道，但我信一代代先人带着马，驮着沉重的盐和食品翻越云南的山山水水，一千年又一千年，水滴可以石穿，何况铁蹄之下。那些石臼窝无疑是一匹匹马咬着牙、吃着力，用坚强的蹄子与大自然较着劲磨砺出来的。走得多了，路也延伸了，可是青山依旧，拉马的人和拉盐茶的马知向谁边？

我去过不少高山，德钦卡瓦格博峰下的永宁冰川、鸡足山下，那儿聚集着一群群马，它们并不高大，比毛驴大一点点，偏瘦，大多数不健壮。几十公斤的人骑在马背上，在高海拔下人都受不了，但这些马却一声不啃地背负着你，坚韧地在陡峭的山道上攀登，蹄子和道下的石头激烈碰撞、摩擦发出铿锵的声音，如果你担心这匹马失足，你就会和马一起掉下悬崖，你显然是个卑鄙的人，不过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我骑下的马，依然一步步奋力向山上走去，这时候总会感觉自己需要救赎，对马、对大自然。它们善良、驯良、忠诚、丝毫没有功利，与你攀登的高山一样朴实而让人仰止。这些马是云南马，又叫小种马。它是世代云南先民培育的适合云南高原的驮运工具，到现在，山地的老百姓还用它劳作。它与那些地会跳波尔多舞的大洋马，驰骋在大草原上的军马是不可比拟的，但对于这些马，人们只要记住山道上那些石臼窝其实也就够了。

关于云南马，我最近读到一篇清代云南人是师范写的《论滇马》写得恰如其分。他写道：“夫内地之马，撒蹄而驰于平原广地便;滇马敛蹄于历险登危便......胆力既坚，则陟峻、奔泉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