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拍最后一个镜头时，老蒋的嚎啕大哭惊呆了我们所有的人。当时我只想让老蒋表现出一点绝望而已，没想到他哭得那么伤心，剧组里，他的年纪最大，年轻演员都有点怕他，没人上前劝，他就那么哭了很久。

        老蒋是我多年的朋友，拍微电影找不到更合适的演员，就喊他来帮忙，开始还怕他拒绝，没想到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角色很小，一个被逼卖肾的赌徒，要求枯瘦，形容落魄，他几乎是最适合的人选。和他讲这个人物时，他听着，眉头紧锁，说，哪里有那么多卖肾的人。老蒋就这么认真，从来不会扭转角度看待一些事，我也懒得解释，问他，你卖不卖吧？他大笑，说，卖，卖。

        二十多岁时认识老蒋，到现在却一直弄不清他具体在忙些什么。当年从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外企辞职后，老蒋换了很多工作——带民工给高楼擦玻璃、四处推销酒店用品，然后是做传销、卖海参，最新的职业似乎是在卖蜂花粉。那几年为数不多的见面中，总是他一个人和我们这一群朋友在吵，为他直销的产品，为他四处奔波的生活，还有他的前妻和他的女儿。

        后来我们再见面，谁也不说这些了，只是淡淡地聊天，他也很识趣，不再提他正做的工作，有时他无意中说起什么，我们就说，不要多说，东西拿来，我们买。其实总是他在送我们东西，比如各种各样的保健品。

       进剧组以后，年轻人私下里都喊他“卖肾的”，他听了，也不计较，跟着笑。第一次拍戏，他很紧张，反复几次，他的表演更僵硬了。我生气了，大声说了他几句，他就涨红了脸，问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脱口而出，我要你哭出来！

       其实让老蒋演电影有点难为他了，在现实里，他或许从不曾哭过，我记得那时一家酒店欠他的钱，不给也就算了，还找人追打他。医院里只见他咬牙切齿，却见不到落过一滴眼泪，于他来说，即便流落街头，即便真的为生活所迫卖肾，也不过是为人生的一种选择，毫无伤感可言。然而在我的镜头之下，老蒋要成为那样一个人：一个穿着破旧、蓬头垢面，一个必须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而向强人低头，甚至走投无路时，不得不卖肾求生的中年男人。

        在老蒋，电影和现实仿佛他人生的两个极端，他或许并不理解这种对立的背后，其实就是人生的两个侧面，我们需要坚强地面对，也需要勇敢地妥协——哭，不一定因为失败，相反，哭也是一种人生的表达。老蒋终于哭完了，站起来，问我，可以了吗？我点头，觉得那是这一天的拍摄中最精彩的一个镜头。

        有时和老蒋聚会后，会去K歌，老蒋喜欢给我们唱《一天到晚游泳的鱼》，那时还真听不出这歌里到底藏着什么用意，直到拍摄那天老蒋哭完，我才感受到他内心里对于自己生活的某种寄望，那是我们这些活在所谓主流社会中的人所难以想象和了解的。

        很多年前，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一次老蒋喝多了，指着当时长街上最高档的酒店跟我们说，以后，等我有钱了，我请你们去那里潇洒。我们都当他在口吐狂言，想不到两年后，我们真的跟着他进了那家酒店，并且吃了一顿最难吃的海鲜大餐，可从那以后，我们吃了再多的海鲜，喝了再多的美酒，都没有那一次尽兴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