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以后，世界是悬在空中的，一切看似水里的镜像，自己也是可以飞动的玩具一般。失眠里的回忆呈现出诡异的美丽，过往的阅历投射出来的是可以令身心惊悚的灰暗，这是夜晚回忆的苦恼。

        没有工作的日子里，人生也像失眠之后的头重脚轻，无处寄放的希望丝丝缕缕地此长彼消，心里仿佛有一个黑洞，可以将一切都吸附进去，生命便显出几分可有可无的虚空。其实没人真正关心你内心的绝望和挣扎，甚至亲人也无从了解这种无边寂寞给人的窒息感。

        或许只有旅行可以带给心灵最终的救赎，哪怕这种救赎看起来像一种逃避，但逃避本身就是一种改变，说走就走，多的是一点对内心的关照，而不是于他人他物的在意和敬畏。

        和贵州的学生们聊天，突然说起旅行的事情，那年教书的假期，我独自一个人上路，走了很多地方，想起来那或许是我一生里走得最久的旅行，差不多走遍了整个贵州的西部地区。

        我跟小韦说，那时的旅行，心里只装着一个人。这是实话。

        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刚好冬青花开，那个季节里，偶尔有雨，冬青的花香仿佛被酿过一样，透着某种怅惘。我在县城冷清的汽车站，等了她两个小时，其实她只是说我可能会来送我，我却当真了。她没有来，像我后来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我等了又等，最后迟疑着上车，开始了在贵州的旅行。

        一直觉得冬青花香是最伤感的，每到花开的季节，满树都是大簇开放的白花，香气风吹百里。很多人不喜欢冬青花香的香味，觉得它过于刺激，相反我却觉得只有它的香味，才酿得出夏天里最浓厚的别愁和离怨。

        在旅行里，我一直给她写信，用一个很旧的备课本，哪怕住在威宁空无一人、蚊虫如雨的政府招待所里，我依然边扑打蚊子，边给她写下这一日的旅行和旅行里的种种心情。思念、孤寂或者其他的情愫，把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变成了人生的某种自我发现。

        那时我不会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5年后我和她相遇的感受，不知道15年后再见她的失落和绝望。那时我只以为这世界可以因为她而生动和美丽。

        旅行的本质是一种出走，当心灵无法承受重负时，只有靠肉体在路上苦着、疼着，才能让自我得到澄清和洗涤。少年时满心向往的旅行，有点像逃离父母约束的小阴谋，到了青年时，独自上路是一种考验，一种对生命意义的真正探索。

        那次旅行走了一个多月。回来的时候学校还在放假，她没来上课，等待上课的那段日子，教师宿舍空寂如禅寺，每天下午，我都抱着一本书坐在走廊里，读累了，抬头望向远处的学校和更远的公路，阒无人迹。阳光满满地晒在周围，没有一丝的风，寂静的乡下学校的下午，有令人窒息的冷清。

        那个时候，更会放大她的存在。

        多年以后，我把旅行的经历写成了无数文字，但都没有写到那些行走背后的真正因由，那些在路上的孤寂之苦，说出来只会让别人会觉得自己矫情，其实每一个独自旅行的人，内心都是苦闷而寂寞的，他们只是把上路当成某种仪式，才最终获得行走的动力。

        人生靠了无数的细节连缀成最后的美丽，旅行是这种美丽里的某个珠链。从贵州回来以后，我已经没有独自上路的勇气，优裕的生活让旅行变成了旅游，我的心也在慢慢变老变硬，不会为了风景而感动，不会为了某种情绪而说走就走，这种改变让我满心苦恼。

        人过中年之后失去工作，唯一的好处是可以随时上路，曾经以为这是一个机会，但到了现实里才发现，并不只是工作令人裹足，还有家庭——上面的父母，下面的幼子，到了此刻才明白，说走就走对于庸常如我的人来说，永远是一种奢求。

        很久没有被往事触动心怀。

        夏天清晨的窗外，还是四点钟的昏沉与暗淡，早起的蝉已经沙哑着嗓子歌唱，这声音衬出不一般的空寂，如这一夜的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