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凉的。很多记忆浮现，好像燠热褪尽之后的那种恣肆，丛生如野草。以前的日记是最能煽动情感的秘籍，每一页都有那时的心境，当时经历，颠簸满怀，之后看，风轻云淡，浓淡有致。这就是回忆的好处。

很多年里，一直在写日记，后来是写采访笔记，从闲下来之后，这些文字都被我深藏柜底，慢慢被遗忘，被时间炙烤，发黄、变脆，自己的故事只有自己能体感，即使这些留驻文字的过往，在生命消亡以后，又有谁去关心？

爱自己从来都是真理，就好像冰清玉洁的小四，不只做派里自恋，更有真实生活里的那种独爱自己的洁癖。抛开他骨子里的不堪，只说“爱自己”这一点，却真可以醒神。连自己都不爱自己了，还要别人如何温柔待你呢？一个自贱自弃的人，从来都是可耻的，饱满的皮囊之下，只是一种虚无的空洞，这才是最可怕的。

岁月的改变有好有坏，有的人跃出俗众，有的人淹没人海，这些人生际遇都是早已注定，只是当年看不清楚罢了，如今再去看那时的人情交往，才会感慨人的个性、际遇，甚或小小的习惯，都可能成为改变此生的蝴蝶翅膀的轻颤。

贵州的夜晚还下着大雨吗？

最后一次去那里的乡下，见到了想见的小白，然后我跟别人说，此生再也不来贵州，这话毒到可以杀死我自己，但我终于可以这样说出来。

见小白的那天中午，我在一间小咖啡店里等她，没有别的客人，旁边两个服务员在议论一桩杀人案，窗外是阳光下的宽敞的无车的大街，县城在无限放大着，只是人迹越来越少。百无聊赖时，想想以前的日子，心里惴惴的。

然后她来了。

我们说了很多话，慢慢话无可说，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她的头发很乱，牙齿更突出了，以前她的牙齿是很俏皮的虎牙，如今看起来很突兀，笑的时候，整排的牙齿都会爆出来。

不知道在她眼里的我又是什么摸样？

很多年前，小白穿一件葱绿的单衣，一条蓝色白花点的裤子，站在稻田里捉蜻蜓，夕阳西下，她的脸被阳光映成红色，她捉到一只，转头喊我，李老师，给你！我只是呆望着她，被她的美丽震撼。那是多么偏僻的贵州乡下！

有雨的晚上，她在我楼上的宿舍里走来走去，终于出来，转过楼梯，敲门。我拉开门，她的笑脸就在黑暗中浮现，我们对坐，中间有炉火，炉火上有滚开的茶水。我们说很多的话，直到夜深人静。她走了，满屋子还有她用的化妆品的淡香，我记得，那是一种叫紫罗兰的香膏，装在一个紫色的小瓶子里。

那天我们一起从咖啡店里出来时，她说送我去车站，她开车，我们一路无语，这让我倍觉尴尬。下车，站在街头目送她的车远去，我内心荒凉无边，自己依旧如同浪子，一身风尘，而她早已成为昨天的旧影，淡隐在我的生命里。

美好的东西只在美好的时候拥有它。拥有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不是占有，婚姻一定是占有，情人更是一种单纯到性欲的占有，物质之下，很多美好的东西都会成为占有，但一旦占有，一切美好都成云烟，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拥有。

拥有是获得永恒的最好的办法。最美好的故事从来不是生死相守，相反生离死别更能够令人怆然泪下。拥有的不是物质，拥有的只是内心的故旧——我们终其一生期望的爱与温暖，到了最后，只是曾经拥有过的那么一个瞬间。

给大头留言，讲在贵州某段时间的故事，那时的日记里，大头是最常出现的人物，虽然不在一所乡下中学教书，但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一起发牢骚，一起骂周围的蠢人。那时我们年轻，想做的事情绝不会拖延到第二天，所以我们经常会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只有从酒精的燃烧里获得爬起来、继续上路的勇气，这样的日子激情燃烧。

可惜这一晚大头不在，他的企鹅是灰色的。如今他的日子充满了琐碎和重复，他不断复制着自己的经历，编造着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爱情故事，而唯一的目的只是混一口饭。在我所有的文字里，他都是最悲情的诗人。

当我还是一个诗人的时候，我狂爱这个世界，我狂爱周围的一切美好，我甚至用狂爱来说服自己，相信每个谎言都是真实的，都有它们可以被相信的理由，等到我被现实打磨成如今的自己时，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不需要诗人，哪怕会写诗，也一定要先将自己的灵魂斩切成碎块。

可是，我还是愿意成为一个诗人，哪怕故作懵懂，乔装清纯，我依旧愿意以此换来一颗赤子之心，用我自己听得懂的言语，吟诵这个美丽的世界……这大概就是诗人的悲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