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终于见到了失联近12个小时的母亲。送她回来的中年男人在工地打工，为了帮她找到回来的路，开车在路上盘桓了几个小时。这一夜里，惊动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寻找。以前母亲一直自信地说，我不会迷路，即使迷路也会有人送我回来。果然。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热心的人，这一点我也坚信。

但是，我们不应该因此而放松了自己。

夜风很大，我用胳膊拥着母亲的肩头，她其实一直在发抖，我感觉到她见到我的时候的那种放松，还有，那种放松之中的依恋。这种感觉让我流了眼泪。

母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一个不愿意表达自己情感的人，虽然她是一个心细如针的女人，还是一个写得出很有趣的小说的作家，但她从来不会很直接地表达爱或者恨。所以从小我怕她超过父亲。

父亲的暴力总是摇摆在爱恨之间，这让他在管束当中添加了很多个人情绪，并且具有很大的随意性，但母亲从来都是认真的，错便要付出代价，而对的时候，必然会获得奖励，这种严苛看起来更趋于理性。直到她年纪大了，性格才突然之间改变。

父亲总是当面谈论母亲的病，老年痴呆症，一个有着难听名字的绝症，父亲每次说，我都黑了脸，我说，你不要总这样说，这是歧视，老年痴呆症不是和高血压一样吗？父亲就不吭声。母亲却笑，从来不会反驳。母亲知道自己的病，却无法约束自己外出行走的热烈愿望。

母亲的出走从来没有规律，她会向南一直走到海边，她从小出生和成长在海边，她喜欢海的味道和海浪的喧哗。累了，母亲会一段一段地搭乘公交车折返，她喜欢公交车里的喧哗，比在家里更有意思，她还会随便和某个老年人搭话，聊聊天气或者超市里的打折鸡蛋。有时候她会走得更远，到她童年生活过的小城旅顺去，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但她却找得到以前读书的学校，那所著名的学校已经旧貌新颜，找不到过去的痕迹，母亲每次去总会有各种奇遇，比如偶遇当年某个低年级的学弟。

回到家里，母亲会说起这一天里的某些片段，她很难记住时间和地点，她的讲述里总是一片模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际遇，都仿佛电影里可有可无的桥段，或者她的叙述并不是为了给其他人留下什么印象——一天的过往对她来说，永远没有当下重要。

记忆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记忆让我们保留下和亲人，和朋友，和这个世界的接触与融合，很多时候，记忆如同粘稠的糖浆一样，被我们装填在某个角落，只需要一点联想，便可以唤醒。母亲的记忆却是随时删除的，她不再会认真地去记住什么，也不再需要以备份的方式认识周围的人和周围的事。

失去记忆的美好之处是超然物外。而悲剧则是人生链条的次第断裂。

幸好母亲还记得我的名字，这一点让我很欣慰，夜半，派出所的民警打来电话，跟我说母亲的情况，最后他说，你妈妈记不得你的电话，但记得你的名字，我们顺着你的名字才找到你。

很久以前，母亲带着父亲一起来到大连，二十多年的打拼以后，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他们那一辈人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这对夫妻作家的名字，后来，他们老了，逐渐被遗忘，再后来，他们甚至会在自己曾经熟悉的城市里走失。

这就是人生。

我跟母亲说，你跟我一起住吧，我住六楼，你爬不上去我背你上楼，然后你就不会每天下楼到处跑了。她就笑，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拒绝。我知道。我说，要不以后你去哪里就跟我说，我陪你一起走。这，在我是可以做到的，她却摇头。她喜欢的或许就是自由，那种行走的自由自在。

人们总说，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最大的麻烦就是喜欢到处乱走。但没人想过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热衷于行走？即使不用太深地领悟，行走本身也会被看着是某种人生隐喻：常人的行走在于认知和阅历，病人的行走何尝不是在确认和感受？何尝不是他们在急切地表达对于这个世界的眷恋和热爱？

如果我能给予，我一定愿意将自己的记忆换给母亲。迷路于我，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来纠正，迷失于母亲，却可能是一次永远的遗憾。

清晨，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还记得昨夜的迟归，然后她很认真地向我道歉。我想说的话很多，最后只说了一句，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