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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清明

已有 316 次阅读2021-4-4 19:00 |个人分类:彩虹牌钢笔| 哀悼之年, 真诚, 诗人, 绝症



—1—

连年清明都4月4日,都无雨。何止无雨,去年甚至阳光烂漫,我索性约了对自己有意思那人出门踏青。他有些意外——他自己老家太远,逢清明只能网络哀悼先人已数年——说还以为我们阖家要去祭扫。解释给他我的家族不拘节气、习俗,外祖父母当年嘱子女将其骨灰抛洒在有树有涧的山中,凭吊他们只凭相片,祖父母葬得近,后人闲时便可去墓园同他们说说话。

那日我二人在一座没有公墓而尤其显得静谧的山上缓缓而行,他帮我想出了“芯”这个署名。

署名用于我的眼泪。代理商说,署名,意味着我的眼泪有价可标并谢绝还价。

尽管不便宜,我的眼泪还是通常每回清明的两三个月前便开始接受预定并很快宣布告罄,因为我的眼泪迄今真诚含量比高。对此,不仅有代理商随时可供顾客查验的一叠检测报告数据证明,还有不少清明祭奠者自发留言网店的用户体验证明。用户们各自遣词造句,意思却大同小异,说一旦将我的眼泪——一两滴足矣——悬于眼角或腮边(具体位置,视个人习惯、偏好而定),那长眠墓中的亲人,冥冥间便宛如依然葆有天然体温地与你发生联结,以一种神奇的感应方式。

我本唯物主义者,知所谓“神奇的感应”比较接近王守仁那“岩中花树”,实则祭扫者用自家心意与所悼念者进行了联结,却还是骄傲自己泪水的货真价实。

既然祭扫者们在一年一度的清明这天必须与那关键的亡者、亡者们素面相对,如此在意眼泪的真诚度,为何他们要购买我的眼泪来协助度过那感怀时刻?

全因现代人眼泪流得太过频繁。

“流泪”“大哭”“苦涩”“捂脸”“破涕为笑”……别告诉我你本人在社交媒体上不会每天用到这些表情中至少一个。

“笑死”“泪崩”……别告诉我你刷到的网文、视频里只有寥寥几份会在标题当中使用这类明示。

悲、欣反复骤然切换,排挤着世人眼泪中的真诚成分。少年时期即开始发作遗传性颈椎眩晕症而不得已只能少伏案、少用电脑、少玩手机的我,被不期然地保证了每一滴泪都分泌得郑重。

是故,我后来的恋人在去年清明提议我以“芯”字署名自己的眼泪。“艹”是我名字的缩略,至于“心”,无需再赘述解说。

2020岁末,我早早联系了代理商,通知他今年暂停供应泪水。他表示理解,误以为我的暂停出于农人休耕般可持续性发展的考虑。我乐见他的误解,真正的原因若说出口,我怕他费解继而笑我矫情。

恋人对此表示支持。并且,他提出不妨把暂停变成终止,终止售卖自己的眼泪,用消费“真诚泪水”的方式去“真心”相待坟中亲人,他问我有无想过这是何其自欺欺人。他一向语气温和,说这话时也不例外,要我自己拿主意。

他的话似风铃,几个月来偶尔在我耳边响上两下,颤音久久不散。我还是不舍售卖眼泪的收入,那金额若说出来,或许恋人还是不免小小吃惊。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进行“思想斗争”。我想我得择人少时独自去爷爷奶奶的碑前静坐,直至晚霞漫天,那变幻的光与色,难说会把两位老人的智慧透露一些给我。

今年的清明眼泪,我尽数留给了自己。我要为干涸的大地,以及罹难的陌生人哭他一场。

—2—

也许是我错觉,这辆迈巴赫的后视镜要比其他型号奔驰车上的大一圈,容我把副驾驶座上诗人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他老了。

上一次见到诗人时,我20岁,在一所大学念物理专业,诗人来我们学校举办讲座,我逃了当晚的选修课去听。去之前,我对诗人一无所知,那场讲座对我的蛊惑,源自宣传海报上一句对诗人诗作的摘引:“世界,任何形容词都无从定义”。我读得心中一惊,我是背了大量形容词、成语之类应付中学作文课以及备战高考作文的家伙,这句子让我过去世界的一部分出现了裂纹。

那天的讲座,人并不多,但到场者,用其时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对来讲座的诗人“必定是真爱了”,在我听过的校内外讲座中,那一场罕见地没有一名听众早退。

诗人的普通话透出些方音,听得出是云南哪里的。诗人的表情,那时他大约四十出头了吧,没有一般中年人的威严或某种刻意的亲和,腼腆着。他谈“诗歌的思维担当”“诗歌的价值尺度”“诗歌的审美之约”“诗歌的哲思开辟”一类话题,平和娓娓,不忌讳说出自省发现的构思漏洞,和既往被读者批评的几处表达硬伤,诗人的话,有着把人吸在座位上的魔力。

讲座结束,没有签名售书一类环节,诗人只是把他的几册诗集赠给了学校图书馆。我知道等到它们上架、出借大约还有一两周时间,一回宿舍便上网订购了诗人的所有诗集。不多,三部。

我没试过写下半行诗,但诗人的影响不知不觉渗入了我的生活,大学毕业,我选择了跨专业进入文化传播领域。

上起班来,才发现自己之前理想主义得要命,但这行当薪水尚可,且时而接触文化名流这一点颇能满足人的虚荣心,我也便呆到了现在。尽管名流们中竟无一人,这些年交道打下来,真正属于能力出众又坦荡磊落,以文化、文学为志业却并未受困于此,自身精神健康、葆有天真还不会有形无形施压给共事者的人。

最近我们公司接了一份外包活计,为云南某州某县打造“苍洱诗王国”的声名,支撑元素即那位诗人。

“苍洱诗王国”这说法系客户指定,我们按需“施工”即可。“苍洱”系某州境内一山一湖的名字缩略,听之望之皆大气磅礴的“苍洱诗”,无需啰嗦内涵,也无需啰嗦外延,它就是对生于该州该县的该诗人的一切诗作的概括。

十年未见,诗人褪去了羞赧,我宁可相信他江湖郎当的现时表现,更多因为“贡献桑梓”的急切,而非出于单纯的扬名立万、时不我待之心。毕竟,诗人也过了知天命之年。

“相知数度朝朝暮,山无诗,水有赋。满眸峥嵘是故乡,盛世大观回首处。”我携了诗人慨然相赠的这即兴书就的条幅回办公室,作为“合作愉快”的见面礼。

我把这条幅塞进文件柜最下一层。我不记得诗人也写古体诗。我没有向诗人提起多年前的那场讲座。

他老了。

—3—

今天是2021年4月4日,距离我为自己设定的递交辞呈退休的期限还有168天。这数字真是积极又吉利!

原本我计划在38岁退休,提前三年,一是清点过个人这些年来的各种收益,二是,本地人癌症发作的几率,过去几年增长得快。

若非为着早日实现财务自由,我怎会在自英伦负笈归国之际选择来此滇东僻壤的煤电企业?

不同于省城这两天的“昆明灰”天空,本地连日响晴。此刻,立专家公寓的落地窗前,端着方才手冲给自己的一杯瑰夏,我望见远处巨型烟囱状的凝水塔。塔里冒出的白烟是水蒸气,那形状不知怎地令人想到……缓缓驶过的……灵车。

—4—

秘书代我取来的这封挂号信,除去抬头、落款,正文不过四个字:愿与相知。

这是21世纪第三个十年业已开启的时代,一封非数字化的邮件,握在手里也不够真实。

我隐约忆起来信的人的模样,却无法肯定。确凿无疑的是Ta的性别——女。

她真是年轻。单纯得不够真实。

如果我抛出下面这个问题,她会迅速反应、大方作答吗?

当我问她,哪项双人运动才是感官刺激的典范,可以顷刻抵达巅峰又转瞬跌落谷底,并且同时包含着最最微妙的触觉、听觉、嗅觉、视觉与变态,最最粗粝的欲望与自尊?

我想象那姑娘可能的傻样或窘样,我把她的来信叠好、塞回信封,信手放到书架上的一格。

姑娘姓林,同我中学时暗恋的女生同姓。那女生,当年我喜欢上她只因为一件事,小事,她被语文老师点起来背诵《上邪》,对,就是那首“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恰逢冬季,南方的教室没有暖气,女同学两腮酡红,兴许是被冻的。我看着她因为认真而奕奕的大眼睛,真想起身过去替她焐焐手、焐焐脚。电光石火地,我觉得自己只有变成一床棉被,才能实现同时为那可爱的女生焐手又焐脚。

白云那样松软、洁净的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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