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纪年》装帧大方,遂开始翻。64岁生日前夕,暌违文坛好久的王朔出版了他四卷本小说《起初》末一部,封面“起初”两个隶字,分别来自《曹全碑》《华山庙碑》。
同此前的《我的千岁寒》《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一般,这新著我读不快,因其语言。“语言”或曰“叙事”问题,王朔早早有过思索,当年的《动物凶猛》,几乎他一篇虚构式的“论文”。始于《我的千岁寒》,他开始了小说的语言实验、语言解放,质疑、诟病《起初·纪年》里汉武帝们均操着一口京片子贫嘴的读者,太执着于“相”,缺乏探究此书的“神”之精神。颠覆“回忆”“复述”之语言可靠性的《动物凶猛》,其语言本身倒是通俗乃至有些稚嫩的。
读书这件事情,好玩得很,有人翻什么最终都不过翻出一个“我”,个人主观口味成为唯一衡量标准。曾经,我以为专业人士会超拔些,却渐发现,不然。许多不以为然、不公允,“投射”出那评者自己的焦虑、匮乏、逼仄……我尊重的读法,是打开一本书、端详一篇文章时为着“懂得”,不会固守一己立场,而试图探知作者如此书写的缘由,花些力气追随Ta构思、落笔时的那缕思绪。
有高年级同门,仅浏览过一篇序文,便断言我“你搀(作者)他[(小说)它?]讲呢太好了”。其时我尚缺乏“人不知而不愠”的修养,转身自抠一册送给她,请其读全文先……听张定浩表达“批评本就是对优异的辨识、召唤、理解乃至欲求”,心想,“批评”二字换为“阅读”,也成立。
“其实全无动于衷,再追忆难过亦干涸。由是可知情感为世间物,一世情一世了,人格秒删,对象亦空置,恋怨无所寄”……这般京腔口语,并混合了其他方言,结合了古代汉语的《起初·纪年》,故事新编,借古讽今,其价值真正几何,自然也需要时间淘漉、检验。包括我自己未来必重读、再思。
好奇:是王朔“自我审查”甚至出版机构的编辑把关,抑或王朔本人历史意识存在局限,使得这部小说里对战争运筹、宫廷政斗、江湖轶事等等颇巨细无遗地展开之际,却对那个朝代征战连年、劳民伤财着墨甚少?
尚在捧读中的《起初·纪年》,会令人禁不住将它与同王朔分头“山寨”过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的王小波的另一部《红拂夜奔》,以及为王小波推崇的尤瑟纳尔的有一部《哈德良回忆录》简单比较。潜入历史人物肚腹,对其内心加以勘探,解构无从避免,终归还需建构。
对于建构,王朔显得乏力。人过耳顺之龄,不意味着一位作家老了,建构的乏力,才是Ta年迈的标志。
据说汪曾祺曾计划过写一写汉武帝,并为准备此长篇投入多年。不知为何生前未竟,或许,根本就没有动笔?
问世了的,是《聊斋新义》。坦率说,除去《瑞云》《双灯》《捕快张三》几篇,书中余者,翻译感甚,某些,显画蛇添足。汪曾祺把自己“注入现代意识”的故事新编,优先予了虚构的蓝本《聊斋志异》而非履行假托言今汉武帝,这选择,可以玩味。
王朔30来岁就出了文集,据说开了新中国给活人出文集的先例。四卷本里,青年时代的友人和我,偏好“谐谑卷”“矫情卷”胜过“纯情卷”“挚情卷”,我们偏好的,实则是老王师对“道貌岸然”“装佯失气”的悍然戳穿、批判。他那句“世界上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赞美,就是用穷人的艰辛与苦难,当作励志故事愚弄底层人”,睥睨的不正是《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之流?
《二舅》视频时长10分钟多,我无暇瞟,但后来听蒋叔叔建议“还是要看看!”,他说他看乐了,“乱涂抹嘛!”——蒋叔叔年轻时下农村在工作队配合过小儿麻痹防治,辨得出二舅的残疾是患那一类传染病所致;蒋叔叔有位姑爹曾任玉溪军分区司令员,人家的警卫制度严格,不是比如说你想给木匠师傅洗澡搓背就能搓的;蒋叔叔问你认得方言首对二舅呢那段“罗曼史”是喊哪样呢嘛。我笑起来,我曾在龙头街一带棕皮营梁思成、林徽因旧居门前的文物碑刻上见过,提到昔日一位哲学家的寄居,喊“搭偏厦”……
碎片化刷屏时代,视听内容井喷时代,《起初·纪年》700来页的非爽文不得大部分人耐心相待,正常。但对一名老读者来说,相较太多早早失语、已然罢笔的利益既得的同代人,老王师朔这一回累15年心力冲锋的写作行动本身,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