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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有那么点滑稽,当年,早在刘梦轩尚自作多情、杞人自扰地烦恼,甚至心生歹意、企图让她“消失”的那些日子,青鱼便遁迹而去,仿佛有什么预感。他是在好些个月之后,那个冬春完全过去后才晓得的:在他启程那趟长差之前,就走向火车站,一个人悄然不响地离开了昆明,远走高飞。
表面情形,她是在逃跑。再明白不过,至少她逃避的是那座名叫安宁但并不能令其身心平静的小城――为情也为生计所困,一走了之远奔他乡?而那离乡背井的抉择,如是想来必定也不是滋味:凄然或落寞,或也悲壮,于是,是否也就像是一场出征了――(出征,这个词前面刚用过?)――无论经历过多少经历些什么,她一定还是那个独立不羁的疯丫头,这点他坚信。一路上,难说她还这般哼唱呢――“星光引路,风之语轻轻听,我要寻梦去,哪怕路途崎岖险峻”?
她必须那样做。她是以合情合理的理由来继续某种烂熳的寻梦征程――这才是事情的本质或真相吧?
而他,当年的刘梦轩才确乎是在逃亡。花落水流,迷烟尽散,年岁愈长,他才恍然明白:昔年昔时,他害怕的是他自己,他想躲避的,仅仅是那个颓丧、悒郁的他自己――与别人包括青鱼无关。客观地说,他和她之间并没有更多事,至少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青鱼那段飘泊、混乱的生活,他更多地只算一个知情者,如此而已。在他们各自的故事中,他和她至多彼此互为配角,要么,连配角都算不上。
唉,不过,那夏天,那个最后的夏天,他们最后的相遇,他们最后相遇在一起,就在那些日子的前前后后,属于他刘梦轩自己的故事,千丝万缕是跟这女子有瓜葛的,这倒确凿无疑。
至少她出过场,在过现场,这样她就是证人。
她见证了他告别朴拙、率性的青春,告别充满激情、欢乐而又倍感迷惘的纯情年代。她出席了他的青春祭礼,这毫无疑问。
只是,她不会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自己的故事也曾经有那么一点点惊心动魄――一句话,只有他自己明白,一场什么样的暴风骤雨,曾经吹打他,浇淋他,然后从他生命中荡涤而过。
她去了哪里?
他不知道,而周围人好像也不甚清楚。只含糊听说她走得很远,越来越远,像一片狂风中的树叶,浩渺烟波中的一条小鱼,很快逾出大家的视野所及。她游往何方?漂向哪里?怎么样?遇见些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翩跹起舞,在什么地方欢笑哭泣?刘梦轩从此再不清楚。与此同时,他也认为疯姑娘有的是去处,她打算去任何地方都是有理由的,没人能够阻碍――何况为什么要阻碍呢?实际上这不是再好不过?他不是希望着她“消失”吗?他是不是还应该为此暗自庆幸喝上一大杯呢?
哦,想起来了,起初,有人告诉他青鱼去了沿海――海口或深圳吧,要么是厦门?后来又约莫听说她飘洋过海,远嫁那种蓝眼睛高鼻子的洋老倌,接下来便一个挨一个地下洋崽子。也有截然不同的说法,譬如说她跟危险分子黏糊,被顺手抓去蹲了监牢;或说她上了北京,进了什么舞蹈学院,如此等等,反正看似都不确切。
乖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反正,青鱼走了,就那样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和踪迹。
那年,那个夏天之后,很多人――仿佛一夜之间――都一个个销声匿迹。包括刘梦轩自己。
总而言之,他再没有疯姑娘的任何音讯。她从此销声匿迹。而一如既往,他也绝不会主动去打听。他一个字也不曾跟人问起过。
在灵魂中某个阴晦的废墟般的角落,他早把她杀了,埋了。
如今他老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开始老了――37岁,离40或40多岁的老男人已经不远。情理之中,不经意地他开始在回首往事。
数月前,一个周末,午夜之后,刘梦轩被一群四处找地方消耗精力的年轻同事挟裹来海埂。这里有了茶馆和酒吧,凌晨两三点才打烊。跟他们喝了几杯,玩了一局“找凶手”,然后他一个人走来水边。恶浊不堪的波浪拍打着水泥砌的堤岸。这是他年轻时游泳、嬉戏的水。他想起过去那些时光。他抬头,只见茫茫夜水之上,那些星星还在,唯剩它们还没有生锈,还没有被工厂的烟囱熏黑,依然晶莹璀璨。
只是――他忽然感慨――当年那些灿烂、多姿的男女呢?如今他们散落、藏隐在何处?包括青鱼――哦,青鱼,要么她并未远走?因为他记起来,疯姑娘说过她喜欢安安静静――哦,或许她只是去了滇西方向?她亲口对他说的,她想去怒江,在一间木头搭成的小屋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一个人读书写字。
“我心里有好些东西,我想把它写下来。”
要么,她甚至什么地方也没去?她仍在这里,也跟刘梦轩一样,一直就“心平气和”地安身在这座日愈喧嚣、拥挤和陌生的城市,只不过他不知道是哪条街哪扇门罢了――她只是埋名隐姓改头换面?她只是脱胎换骨就地重生?
唉,难说。
即便如此,无论怎样的情形,于他而言,疯姑娘的确已经走了。那个天蒙蒙亮的早晨,她说她要走了,然后她走了,他站屋顶露台目送她远去,自此一切便结束了。
他知道时光不会倒流,他知道一切都永不复返。
合上日记本,起身关灯,刘梦轩准备休息。他累了。久久沉湎于往事令他疲乏,困倦不堪。他揉揉眼睛。一丝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像邻居的猫悄悄伸进爪子――天都亮了。他撩开厚厚的帘布。天早就亮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碧空万里。
今天是星期天,该下楼去走走,还是蒙头睡去?想想,他却只是再度把帘子拉严实,然后又颓然坐下,坐回黑暗中,静静的,如枯木如寒石,随即又开始迷糊:所有的记忆是否真切――要么是一场梦罢了?
梦?早没有什么梦了,难道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譬如那青鱼,或许不过一个平俗、无趣的女孩子罢,只是他自己的记忆把她拔高、粉饰、浪漫、戏剧化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呀,他真有过那么一段清纯、美好的年轻时光?曾经,他真的遇上一位名叫青鱼的姑娘?
也许就是一团幻影。他曾经的青春的生命中,一团游云投下的影子?
这么想着,一切,确乎有那么点不真实――恍如幻觉。是的,如幻梦一般。依然是梦。人生如梦。
幸福?你说说什么是幸福?--要命,他听见了那疯姑娘的声音。
唉,顺其自然吧!--她又说。
他吓得猛地推椅挺身。我脑子是不是有毛病,灌水了,长虫子了?他哗一声重新扯开窗帘,然后跺脚――我不能老呆在屋里,也不该如往常一样昏沉沉地睡到午后,这样不好,绝对不好。我是该到屋外走走,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过去他时常耽溺于醉狂的夜晚,如今他喜欢早晨――惺忪、柔和、简朴、神秘的早晨――是呀,唯这时辰,大地依旧清新悦目,万物依旧生机勃勃;是呀,他喜欢看见朝阳一如既往地挂在天上,高傲、艳美、圣洁地燃烧着,这会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是充满了希望,蓝色的地球还在转动,新的一天又来临。
好啦,我现在要下楼去!我要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每个人都需要新鲜空气。
现在正好十点,阳光灿烂。
2002年5-12月草稿;
2007年2-3月删改;
2015年2月修定。
全部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付晓海: 留梦轩
启轩望去,河里那条青鱼尾巴一甩,就再也不见踪迹
轩在、人在、鱼在
只是彼此的瓜葛留在了梦里
若初: 今天终于把前面的按顺序看过来,看完了,老觉得刘梦轩这个人太纠结,太别扭,既然喜欢一个人,就好好的在一起不行吗?顺其自然就行了,为什么老抗拒?让青鱼过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