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13||
·李国豪
照理说,想念一个人,多半因为见过,相谈甚欢,情趣相投。设若不是一见钟情那样的想念,比如先生见女士,或者女士见先生,倾其智慧或者倾其容貌。那么说想念,就会显得矫情,且被认为动机不纯。
我的想鲁迅,都不在上述范畴之类,也就不用担心落下动机不纯的罪名。我没有见过鲁迅,即便是见了,像我这样既无学识,也无勇气的青年,可能也得不到鲁迅先生的抬爱和约见。
但我还是想,并想见鲁迅。我甚至可做《地狱神探》里的基努·里维斯,背负下地狱的苦痛,双脚伸进寒冰,在阴阳交界,魔鬼横行、鬼火缭绕的末日景象之中,寻找他。可是,即便我做得到,谁又能告诉我,鲁迅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呢?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影的告别》)
很明白的了,鲁迅不在人间,76年前那个秋天的早晨,他就离开了;鲁迅不在天堂和地狱,那些都不是他喜欢的。所以无论上天入地,过去和未来,再也见不到鲁迅了。所以我越发地想,想念鲁迅。
一、
大概是2004年的夏天,我的大学生活熬过了两年。经济拮据,学业难继。
有一回,我在深夜伏案给《青年文摘》写了一封求助信(内容之凄凉估计是十分怕人的),希望通过杂志的平台,得到一些捐助,以继续学业。这本杂志是我那时唯一喜爱的课外读物。
过了一段时间,收到了《青年文摘》编辑部的回信。内容是全部忘了,求助也被拒绝,回信中可能还有一些安慰的话。当初看完信后,有些怨恨之意,如今想来,却奇怪地有些感激之情。
接下来,我只有到校外的餐馆打工,到富裕的人家做家教,渐渐地,学业和生存慢慢继续下来,偶尔还有点闲钱到旧书摊上淘些书。那时,我们的校园周边尚未筑起高楼,也没有宽广阔气的马路,只有一条小街穿过一个城中村。
到了傍晚,街上的小吃摊、水果店、冷饮坊秩序摆开,叫卖声不绝于耳。在鳞次栉比的小摊中间,还穿插着一个个旧书摊。卖书的人,是民工模样,抽着春城牌香烟,闲聊着,别样亲切。
就是在这里的小摊上,在一堆花花绿绿的书中,一本薄而泛黄的小书引起了我的注意,装帧简洁,上面印着作者黑色的侧脸剪影,头发向上立起,透露出摄人的气质。书名《野草》,署名鲁迅。
那时的书摊上流行卡耐基、厚黑学、成功学,《野草》应该是少有人问津的吧。我的室友曾经买过一本李宗吾的《厚黑学》,整天坐在书桌前认真研习,我看到他宽大的背影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也曾买过卡耐基的演讲与口才,梦想着炼出一副如簧巧舌,把竞选学生会主席那帮趾高气扬的家伙赶下台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成功,我想,我那个可爱的室友也是以失败告终的吧。我天生口拙,终于没把学生会主席撵下台;我的室友老实巴交,善良可爱,怎么又可能学得了“厚黑”的绝技。我猜想,他研究厚黑学,可能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厚黑”起来,充其量不过是想学习一些防骗的技巧。因为我曾在寝室接到这个室友家里打来的电话:“他在医院没事吧,医药费已经打过去了。”
医院?我的室友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吗?一问才知,可能是他向陌生人泄露了父母的电话,让骗子乘隙而入,打电话给他父母说,你儿子车祸入院,速汇钱来,心惊胆战的父母顾不上落实就把钱汇出去了。
想起这些过往,叫人胆寒,行走江湖实属不易,老实巴交的人也要去学厚黑学,非常滑稽。不过,还是说回《野草》去吧。
二、
我拣起那本小书,随意打开。正是《希望》。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合上书,我站在原地沉思着,左右翻看着薄薄的小书,惊讶于它破旧而小的身躯里,居然装着如此勇猛的文字,击中我的或许不是那“可惨的人生”!而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暮色四合,该是回校的时候。一块钱买了《野草》,老板附带赠送了一册《南腔北调集》,都是薄薄的,拿在手上轻,放在心上不重,这种舒适的轻松感,正是我阅读鲁迅的开始。
后来发现,学校图书馆里是早存着鲁迅全集的,十多卷,新崭崭的,摆在图书馆靠后的书架上,那么新鲜诱人,又无人问津。填写借书证号的那一页上,总是干净洁白的。
读完《野草》和《南腔北调集》,我在图书馆的《鲁迅全集》上,填上了我的图书证号。每次借一本,要读好多天,多数时候我会带到课堂上,一边读一边作笔记。读着读着,会忍不住笑起来,老头子真是好玩极了,尤其是他与论敌骂战的那些短小文章,随处是金句。上网逛论坛,发现“砖王”横行,不可一世。读了鲁迅才知道,他老人家才是“拍砖”的祖师爷。
此后的大学生活,大部分时间与鲁迅的集子相伴。不知不觉中,似乎也染上了鲁迅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说吧,因为经济不很宽裕的缘故,我的衣服当然也常是破旧的。还有那头发,因为疏于打理,也常理个板寸。早晨起床上课,双手蘸水往上一抹,刺啦啦地立起来,就冲进了教室。前排的女生,有时会很有些看不习惯,悄悄回头说:“哇,你那发型,是鲁迅的耶”。这句话常在耳边回响,我听得出其中没有恶意,但也时常怀疑自己,是否走火入魔了。
钱理群先生说:“人在春风得意、自我感觉良好时,大概是很难接近鲁迅的。人倒霉了,陷入了生命困境,充满了困惑,甚至感到绝望,这时就走近鲁迅了。”我常想起与鲁迅相遇的情景,真是不可思议。
大三时,我已经进入媒体工作了。在半工半读期间,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写了《鲁迅的改造国民性思想》。写了什么,或者说抄了什么,至今全忘。那时候的第一要义,是靠自己生存下去。
三、
工作之后的六年时间里,虽然时常想起,但总没有系统地去读鲁迅了。不过,看到何处有关鲁迅的消息时,总会不自觉地去关心。
大概2009年的时候,我到书店采访,人民文学出版社修订的18卷《鲁迅全集》正在打折,没有犹豫地花了600多块钱,把全集扛了回家。
这是我买过的唯一一套全集,但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全集都被我束之高阁。孙犁老先生谈读书时说,读书也是穷而后工的,书到难得时,也才有大用处。想起我的条件改善之后,书是买了许多,但读起来总不如从前那样酣畅了。
不能静下心来读,就只能安慰自己,把全集取出来,整齐地摆放在床头上。每日睡前看那一排整齐的头像,如同急行军的猛士,歇息着望着远方,心里就生出慰藉来。
渐渐发现,这慰藉和舒心,叫人虚幻地觉得,生活这般美好幸福。如果两年前央视的记者问我幸福吗?我会低头想一想,穿得暖吃得饱,有什么不幸福的呢?可是,现在我不这样认为。
与鲁迅“作别”的这些年,一种麻木找上了我。每天辛勤工作,每个月工资都有所上升,希望渐渐露出头来。我时常提醒自己,虽然眼下租住着二三十平方的房子,但照这样的努力下去,很快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可是一觉醒来,却发现房价在涨,物价在涨,税赋在涨,压力在涨,唯独幸福感没有涨。回头一看,青春和梦想、岁月和时光,全都浪费在姑娘身上,车子身上,房子身上了,而到头来,姑娘在富二代床上,车子行驶在断桥上,高楼盖在泡沫上。
归根结底,最叫我不幸福的,还并非是没有车子、房子和妞儿那么简单,而是因为我本不幸福,不被允许说出来,随时随地有个声音鬼魅似地提醒你:“闭嘴!”我的青春,就在这“闭嘴”的警示中,逐渐沉溺在人生美味的麻醉剂里了。这时,我又越发地想念鲁迅了。
四、
想念鲁迅什么呢?我又犯起糊涂来。有时躺在床上,看着床头一字排开的全集,就觉得鲁迅的脸清晰起来,摇一摇头,又模糊了。大概我的想念鲁迅,不见得就是领会了他的思想卓见,而只是仿佛相处时间久长,想念邻家的一个老头一般。
鲁迅最开始给我的印象,是他文章里的自己。锋芒毕露的刺头,有颗无法停下思考的脑袋,一张无法闭下的嘴巴,是“一个都不宽恕”的执拗的复仇者,匕首般的短句里夹带着偏激和爱的小老头。鲁迅自己也承认:“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两地书》)。”
因为文章给人如此的印象,鲁迅就显得不近人情,常给人造成误会。鲁迅中年时代的青年女作家白薇就在回忆中说,因为看着鲁迅的那些文字,几次到了鲁迅的家门口,都未敢上楼去面见他。
可见那叫人“敬而远之”的印象早有的了,但谁晓得,事实却是正好相反的。有一次白薇送稿给鲁迅正在编的《奔流》杂志,依然是敲开门后,交给许广平后欲转身离去。
鲁迅却在里屋发出声来:“白薇是怕我吃了她。”白薇于是见到了鲁迅,“我一溜进他的书房,低头不敢正视。一把蒲扇对我的白衣扇来,‘热吧’,他替我扇了两下,接着就去拿一些美术书画给我看……”
那扇蒲扇的动作,大概可见出鲁迅的平易来了。“我才看清他是我父辈的严肃可亲的长者,一股敬爱的暖意涌进心头。”孙伏园心中的鲁迅是这样的:“外面虽然现着异常孤冷,内心生活始终是热烈的,仿佛地球一般,外面是地壳,内里是熔岩,这熔岩是一切伟大事业的源泉,有自发的力,有自发的光,有自发的热。”
于是,在诸多的回忆文章中,鲁迅的平易就渐渐突显出来了。大概说来,作为父亲的鲁迅,是慈爱的。朋友们常见他跟儿子海婴玩得不亦乐乎,看那状貌简直可以称为溺爱了。有朋友甚至好心劝说他,不该如此疼海婴。他因此还特意作诗一首答复,其中两名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作为长者的鲁迅,是可亲的。曾有许多青年得到他的帮助,他为他们修改文章,看到有潜力的青年的作品,他还自费垫资为他们出书。作家许钦文,就曾是受过鲁迅帮助的青年。
我最热爱的,是讲台上的鲁迅。曾做过先生的学生的许广平女士回忆鲁迅上课的情景: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大约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腕上、衣身上的新鲜补丁,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丁。人又活络,常从讲台上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丁,也掩盖不住了。一句话说完,一团的黑。那补丁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的熠耀人眼。小姐们哔笑了!“怪物,有如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许广平《欣慰的纪念》)。读完这段文字,鲁迅那形象就一直萦绕在脑海里。
我最最想念的,绝对是作为凡人的鲁迅。他是那么风趣、好动而精力充沛。有回忆记载说,他去见友人,兴致大好的时候,会从进门处便打起旋子,待坐下时,便面带微笑大谈起来。他也爱笑,有时直笑到咳嗽才止。
作为凡人的鲁迅,又是那么率性直为。据说他有一年回北京省亲,与胡适五年未见了。胡适玩笑说:“又卷土重来了?”鲁迅一脸严肃:“我不会抢你饭碗的,很快就会卷土重去。”胡适只得尴尬一应:“还是老脾气呀。”
作家荆有麟与鲁迅交情匪浅,他们曾一同出游。荆有麟在回忆中记载,鲁迅有一段时间曾计划写剧本《杨贵妃》,但一直未真正动笔。后来到西安旅行了一番,却更加不想写了,残破零落的古城完全打破了鲁迅对“杨贵妃”的美好印象。旅行之中没有任何新鲜的刺激,因此也没有灵感。于是决定尝试吸一下抽大烟,曰“尝尝异味”。最后尝试的结果是什么呢?“灵感没有降坛,我问先生怎样,他也失望地答复我,‘有些苦味’。”
看到这细节的时候,我放声笑起来。抽大烟这种事,刘文典先生是上了瘾的,鸦片战争那会儿,多少烟民为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在鲁迅先生那里,却成了“失望”。可见人间万物,本是不分好坏的,真正的好坏,乃存乎人心。就譬如说政治吧,有的国家,用它造福黎民,有的国度,则使它割戮苍生。
五、
我的纪念文字,本该到此带住!可是,我又忽然在临搁笔前,想到了鲁迅的悲哀来。
他在《热风》的序文里曾说:“……我认为凡对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同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的尚在。”
“病菌的尚在”是令鲁迅感觉悲哀的事,如今,更应感到悲哀的重责,却压到了我们的肩膀上。
不然你看,鲁迅逝世76年了,懂他的人,念他的人,不禁会去翻阅他过去那些“攻击时弊”的文字,拿来一对照现实,就会发现“病菌尚在”,想鲁迅,纪念鲁迅,这才是叫人真真可想的。与此对照的可悲的现实,这才是我们真该反思和诅咒的。
就拿我们的言论禁忌来说吧,这么多年过去,久而久之的麻木和虚无,叫人习惯了自娱自乐,习惯了自欺欺人,然后习惯了横亘在眼前的沟壑。
儿时在乡间,我们不懂文化的父母尚且会用最天然和原始的直觉告诉我们,当你遇到路上有石头,要学会弯下腰来搬开它,以防绊倒后来的人。待我们接受了新式的教育,学习了文化,却习惯地绕道而行,且每个人都心安理得了。
这心安理得,真是叫人可怕。因此我们今天再来提倡鲁迅的偏激和坚韧,或许意义尤为重大。当然,我身边的同龄朋友也会觉得,胡适先生的宽容精神和自由主义更为重要。
事实上我并不反对这样的观点。在中国现代文化学术史上,鲁迅和胡适是绕不开的两座高山。历史风云际会,常赋予二人不同的命运,我们对待二人,常常陷入厚此薄彼的语境中。
连李慎之先生都曾说,六十多年来,我一直“以鲁迅之是非为是非”,但到“五四”八十周年的时候,发现鲁迅还不能代表“五四”的全部,能够比较全面地表达和代表“五四”精神的,毋宁还是胡适。因为胡适毕生坚持的,是中国的民主、法制和宪政,特别是他表现出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少有的宽容精神。而鲁迅,无非就是要求个性解放而已。
李慎之先生此语,有没有在鲁迅和胡适之间分出高下来?我还真没资格去评判。而在我个人,我是常常庆幸,磨难重重的近代中国,居然出现了这样的两个人物。好比一个刚走出封建社会的旧式家庭中,就了杰出的两个兄弟,一个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家,将家里骂得一无是处,有时还令家里的其它成员都嫌可恶,但骂过之后,家务上的悄悄改进是有的,成员的观念也悄悄地受着影响。另一个,则少骂家中的不是,眼光盯着隔壁邻居的民主宪政,自由之风,亟须把它搬来改进自个家庭的建设。
如此一看,就明白了,尽管两兄弟的趣味不太一样,但那希望自家逐渐好起来的心却是相同的,而他们对家庭作风之改良或者革命,却都各有作用,互为补充,缺一不可。这个家庭中,少了哪一个,都是极大的遗憾。
正因这缘故,我常在想念鲁迅的同时,也总会不时地想起胡适来。
我不要让自己看到绝望,也不要让自己在阴冷的天,看到蔷薇色的美梦和艳丽的光芒。
末了,先生,我还想告诉你的是,现在青年都很平安,现在青年却很危险。
2012年10月27日草稿
2012年11月4日修改
·谨以此文纪念鲁迅先生逝世76周年
张稼文的业余: 鲁迅先生,鲁迅这位作家思想家,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最熟悉的。
只是,惭愧,至今我仍未系统地读过他的东西,也没有他的全集。
虽然,时不时,还在读他。
牧梦: 终于拜读国豪大作,对鲁迅如此深的研究恐滇中一人。野草乃鲁迅精品,常是读鲁迅的入门。父母老家放着一镜框,里面嵌着的是汤小铭的名作鲁迅的永不休战。如今这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