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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阳光灿烂》,再次想起了这些笑脸
1
2006年夏末,滇池边的水藻正盛,河岸的柳枝已是鸡毛掸子般,蓬松着整树整树的绿,早已不是新芽时刻那般,紧致得如同发育初期的少女。
我从市中心,坐了几公里的公交,赶往城郊的学校,到一个叫做乡村小榭的馆子,参加毕业聚餐。
我已在报社实习快一年了。与同学们分别日久,感觉已逐渐陌生。那些日子,系主任知道我急于养活自己,多少有点放任,各个科目的课程,能让过的尽量让我过。
那晚的毕业聚餐,许多细节几乎都模糊了。同学们个个表情平静,包括兔子也吃窝边草的同班恋人们——至少在那场聚会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抱头痛哭,或者酩酊大醉。
饭毕走出餐厅,已见不到黄昏的落日,只有一片霞光,把天空染得金黄。站在餐馆门前的空地上,一个班的同学自娱自乐,挤在一起合影。
青春就像这顿散伙饭,潦草收场。
2
我是2002年秋天迈入大学校门的。
大学生活一直在半工半读中度过,忙碌得几乎无暇顾及我以外的第二个人,多少有些麻木。这一点,在没有读到前辈张稼文先生的《阳光灿烂》之前,我一直尚未察觉。
“进校一周开始军训。正值白露节气,变天了,雾蒙蒙冷阴阴,接着开始下雨。每天都会有一场细细绵绵的小雨。不远处那根大烟囱上面,烟团久久悬垂,升不上去,也散不开。”
从这里开始,我跟随《阳光灿烂》的节律,重走自己的青春路,那些尘封的记忆死灰复燃,变得忧伤而饱满起来。
军训在武警第三分队,车行至郊外,因为排斥千篇一律的生活,军训地点给我的记忆,至今依然是荒无人烟。立正、稍息、正步走……我不喜欢这种枯燥呆板的生活,整天日出盼日落,15天的日子过得极漫长。
枯燥无聊的夜晚,我爬在集体宿舍的草席上,就着月光,给理工科的某位姑娘写情书,把她名字中的“华”字,嵌在月亮的光华中。古文功底较好的Z同学打趣说:“此心明月可鉴”。
多年后,发现此心可贱!
3
刘梦轩是《阳光灿烂》的主角,他“话少,比较内向,几乎像个哑巴。除了吃饭喝水,能不用嘴就一定不用,懒得用也怕用。”
这不就是那个从山里刚入城读书的我吗?不说话,住在六人间,与其他同学没有任何共同话题。那时网游才在这座城市风行,5个舍友几乎全部迷上《传奇》。
他们常在周末黄昏来临之时,相约走出校门,从柏油路岔进一条小道,穿过一片一片的农田,走很久,进入一个村子,像打游击战的八路。村里有个专门为学生开设的黑网吧。他们常常要玩到凌晨,才踏着田间的晨露,回到寝室酣睡。
夜晚的宿舍,成了鬼屋。我不懂什么是网游,从来不玩,成了落单的鬼。不合群,另类,吃了苦头。一个深夜,我正熟睡着,宿舍里只有我一个。突然被扯醒,睡眼惺忪间,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杵在面前,“你妈屄,从来不见你跟我们玩……”
真是被吓得不轻。来人是舍友们的朋友,当夜玩了网游,又去整了几口黄汤,醉了,来吓我。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街买了一把二胡。在山里时,二胡伴我度过许多孤独的时光,我学会一些古老的曲子。不曾想,到了城里,还是二胡伴我,在许多个周末的午夜,不知路过窗台下的姑娘们,是否听过我的《敖包相会》?
牧羊人在草原上弹奏的歌曲,从来只有自己听。
4
在读《阳光灿烂》之前,我是害怕的。
成长在80年代的60年代生人,如今正被“理想主义”的光辉笼罩。我害怕书里所写的这一代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他们接续五四一代的道统,谈自由、民主、科学,谈他们崇高的理想,只与泰戈尔、莱蒙托夫、艾略特、雪莱等人相伴,只用诗歌和小说下酒。
出乎意料。张稼文先生没有用理想主义来美化那个年代,书里很少有赞美那个时代大学生的词汇,只是不停反思,不停反思,诚实地把刘梦轩们摆在探照灯下,用一把无情的刀,解剖和审视自己的爱情和生活。
正如刘梦轩问自己的:“或许每个人都潜藏着病态的一面,都有一种偏执、狭隘,容易自我困扰的歇斯底里的天性——是吗?”这样的诘问,是写作者的一种可贵品质,鲁迅先生最爱用这把刀。
那一代的大学生,“念完书,国家就会给他(们)一个饭碗,衣食不愁”。如果是这样,他们关注什么?梦想是什么?
1982年11月10日,勃日列涅夫死翘翘,刘梦轩们“为此在宿舍议论纷纷,甚而唇枪舌战”。书中,这是“他们”首次开始谈论政治、国家这样的大话题。而在这个月的中旬,“同学们因为食堂清汤寡水,米饭里躺着石子和老鼠屎,闹过罢课,最终条件得以改善。
面对这些,刘梦轩们的那一群文学青年,则显得十分淡定:“无论罢餐、罢课这类民间热闹,还是官方发动的各种声势浩大的欢庆活动,刘梦轩这群人好像从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兴趣和热情。”
“自刘梦轩们这一届开始,已经极少见得到那种饱经世事、苦大仇深、一脸沧桑、刻苦得要命的知青脸。‘幼稚、天真、不关心国家大事、不知责任感为何物。’”
这样的界定十分有趣,放在当今大学生的身上,似乎也是妥帖的。30多年弹指一挥,时间流逝了,世界却仿佛停滞了。30多年前刘梦轩就说:“告别偶像,拨乱反正,疗伤治痛,铲填废墟,重建秩序,整个国家都还只是开始。”
而今回望,心头突然飘过那句广告词,“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
我懂,这是整整几代人共同的悲伤。
5
我喜欢《阳光灿烂》的文字。
好的文字没有风尘味,正如好的姑娘,身在红尘滚滚中,却是娉娉袅袅,兀自脱俗。这样的气质,需要优秀文学作品的滋养。
刘梦轩的诗意启蒙,是从6角8分的《泰戈尔诗选》开始的,那时候他已上大学一段时间了,他开始听到灵魂的声音,“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的想要外出的灵魂呢,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着我心的门,想要进来呢?”
每个人的气质养成,与青春年代的际遇和环境密不可分。大学第一个学年之后,我在班上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从此离开“鬼屋”,搬进了309室,与三个文青,开始了真正的阅读。
大圣喜欢研究厚黑学和武侠玄幻;大刘喜欢古典诗文和美学;阿峰则痴迷李叔同不能自拔;我从余杰的《火与冰》、鲁迅的杂文到尼采,一路朝着批判的路上狂奔,这导致偏执、暴烈的脾气跟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像练绝世武功,阅读也需要刚柔相济。直到近些年我阅读了胡适、梁实秋等人,才用温和与理性,中和了偏执和暴烈。及至今天,又开始慢慢阅读诗歌。刘梦轩们的幸运在于,他们在一种偶得的氛围中,提前进入了诗意的世界。
肯定,每个时代都需要文青。正如刘梦轩们的时代,“写诗作文,当作家,发表文章,那年头是很多人或公开或半掩的梦想”。这种梦想,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也并不鲜见。让文学梦成为一种时尚,总比让网游成为一种时尚好,不是吗?
6
我固执认为,文学的世界要比其他的世界更为辽阔丰富,近可以进入宇宙;远可以抵达人心。
当青春流逝,怕是只有文学青年,才会记得住他的红裙子、西湖边的女子,以及远游的“青鱼”。
当青春流逝,怕是也只有文学青年,才会关心一起长大的朋友:喝酒之后,大声歌唱,找茬跟人打一架;拉开裤子就地撒尿,暴哭;……找一个臭水塘把自己扔进去;走错门摸错床被人打出来。
我从《阳光灿烂》中知道,女人青春流逝的证据,就是一个姑娘变成女人,对身边的野花熟视无睹。而男人青春流逝的证据,则是不声不响地,在灵魂中某个隐晦的废墟的角落,把他爱着的那个女人“杀”了,不再想起。
那与他者无关,是我们自己杀死青春的现场,血淋淋的。不知不觉间,80后的这一代,也快走到杀死青春的现场了。人间凡人都老得快,也只有齐白石、杨振宁这些极个别的老家伙,才总是那般的不服输。
这是一篇虚拟书评。如果你懂,自然知道,这不过是借《阳光灿烂》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某天,我推门进去,发现自己的青春也正在散场。再凶猛的青春,也有卸甲的时候。
生活的战场,我们都是单枪匹马的牧羊人。
2015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