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里的女人们，应该算是市井女人经典的代表作，许多人是这样的生活：清早起床，骂一顿家里人，然后出门买菜，与小贩斤斤计较，大动肝火，中午喋喋不休，下午就打着毛线嗑着瓜子，在小区庭院里晒太阳，跟同样市井的女人谈一谈东家的寡妇叫床，西家的鳏夫捉奸，只要有人从身旁走过，他们总会讲起点什么八卦的内容，她们烫头发，并且把头发染黄，眉毛纹绣过，像两条黑色的胖爬虫趴在眉骨上，眼睛纹绣过眼线，努力睁大的眼睛像箍着黑圈的圆圈，那眼睛里充满疑虑、畏惧、闪烁着不可捉摸的诡异神色，接下来是嘴巴，嘴巴亦是被纹绣，生硬地产出了一个美丽的嘴唇，因为没有美丽善意的语言，那嘴唇更是让人觉得心中翻江倒海。

我想我是恐惧这样的日子的，二十岁以前，我尤其害怕衰老，害怕自己成为市井女人中的某一个。

我遇到的两件事，终于改变了我对老女人的看法。

在深圳，遇到一个中年女人，四十多岁，身体发福，大约是某一家出版社的人，因为朋友的邀请，我们在咖啡厅里见了面。
朋友是要跟她谈一笔关于出版书籍的生意。
她没有直接谈生意，而是跟朋友谈起了音乐，谈起了文学，谈起了绘画，然后，才谈到营销，两个小时过去，丝毫没有谈判场上剑拔弩张的局面，我们告别的时候，生意已经谈得很圆满了。
她很尊重人，我至今记得，为她倒水，她扶着杯子不停地说谢谢，眼睛看着里，那眼睛里看不出异样的神色，并且有一种少有的真诚。

前些天，我在滇缅公路壹号艺术区遇到一个六十多岁的台湾女人。
就在这个月，我为云南十二个画家策划一次展览，她是我的赞助方，之前我们并没有见过面，一个画家朋友打来电话，说：“阿姨下午要过来看画，你要过来，你必须要把她侃晕了，让她多给我们赞助一点，阿姨六十多了，你一定行的。”
心里想着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我也就自信多了，虽然不善于在公众场合做演讲，但挨个解决我还是很擅长的。
去的时候，我明显是小看了这个女人。我还洋洋得意的想着，我一定要在三招之内点到对方的死穴，把她征服。

最后是她彻底让我臣服了。
经过是这样的。之前我们并没有见过面，到画室之后，我见到了她，瘦瘦的单薄的身体，穿着简单的朴实的衣服，头发有点卷，脸色还不错，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中国女人少有的柔和与儒雅。
我还没开口，她就先讲了起来，她跟我先讲艺术史，讲绘画的发展史，再讲到中世纪的宗教壁画，然后是艺术品的营销史，最后到现在的体制和艺术家的生存状态，本章节末了，她展望了未来艺术发展的几条思路。
我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呆呆地听着一个比如大四十岁的女人讲话。
她非常优雅，讲话的声音很小，但你能听清，她不会让你感觉不舒服，每说一句话，她都会看着你的眼睛，微笑着，如果你要说话，她会停止，让你先说完。
接下来，她谈了文学，从龙应台到齐邦媛，再到我所喜欢的林清玄，她如数家珍，最后，她居然说起了民国时期的文化人，并且从民国的脉络一直梳理到现在，并且把绘画和文学融合在一起，讲起了台湾文化的发展历程。
也谈到一些关于赞助的事情，但她非常柔和，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她非常尊敬此时画室里站着的画家们，不时点头向她们示意。
末了，我问她：您是一个文化人吧？
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商人，早年做生意，赚了一些钱，对文化很感兴趣，所以打算做一些文化方面的事情。

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谁来也不想说话，这是一种深刻的沮丧，一个内心骄傲的人的震颤，一种心灵的冲击和被打败的虚荣。

我想成为这样的女人。
即使为了艰辛的生活去劳作，也能坚守自己内心的柔软，不伤害别人。
无论生活如何漂泊，内心总有一盏灯。

这个夜里，我辗转反侧，凌晨四点才昏昏睡去。
梦里，梦见自己终于老去，安居在深山的房子里，清晨出门，身后跟着一条狗，我在地里摘了许多郁金香，怀抱着这大束的花朵，回到家里，下午在庭院里晒太阳，傍晚，屋顶有炊烟升起，黄昏时分，我整理阳台上的花束，夜里，壁炉里的火焰闪烁着，我坐在壁炉边上的木椅上做针线活，夜深了，狗也在我的脚边睡着了